苏颍拿着节目单，时而拍着手掌，时而叫停，指出演员们某些不到位的地方，并做示范让大家看。半月后，他们要到重庆市“蝶恋花”夜总会与重庆工商界的老板们举行联谊晚会。
前几天，曹大宝和苏颍就近期公园工作曾经商量过。苏颍把几张纸递给曹大宝说：“你妹妹写的报幕台词我看了，文笔很好，读起来也朗朗上口。”
“这丫头，她说半天就写好了。”曹大宝脸上泛起舒心的笑容。
“小妹挺有才的。如果临场发挥得好，效果一定不错。”
曹大宝兄妹四人，他是老大，曹岚是他的小妹，是四川大学国文系大二学生，星期日没什么事常到他这里来，每次过来都带着书，有时连吃饭也看书。曹大宝怕她念书念成书呆子，刻意让她参加这次联谊演出，负责报幕。
让曹岚报幕曹大宝自有以下考虑：一、大学自修时间多，让小妹腾出一些时间接触社会，在社会中锻炼和增长才干。二、他希望小妹能多接触工商界人士，将来嫁给一个吃穿不愁的老公，他这个当哥哥也就放心了。
这段日子，曹大宝是身兼多项重任，既要操心寻找施工队进公园施工的事，又要督促小合唱团的演出，好在她身边有苏颍助他一臂之力。
“哎，怀秋，这段时间我比较忙，有几项工作你要落实好。一是你除了干好秘书工作外，要当好雁岭小合唱团的艺术总监；这些演员都是我优中择优挑出来的，个人素质都不错。这次联谊会，得想办法提高雁岭公园的文化品味和知名度，争取工商界的老板们共同开发建设雁岭公园。第二点是，我从夏老板赞助费里拨出了一些钱，你去给演员订做身演出服，但要跟他们说好，演出完服装交给我们统一保管，下次演出再用。”
“订什么样式的服装呢？”苏颍心中没底地问。
曹大宝很放心地说：“你看着定吧，质量可以好一些。样式要有民族特色，但不能太土，你把握好就行了。”
苏颍眼睛里流露出凄苦的神色：“服装设计出来后，你还得看一下。你是合唱团的总导演，也得抽空看看节目吧。要是演砸了，别怨我！”
“哦，”曹大宝听出这里的意思，笑着说，“行，我一定抽空看看；不过，这两天不行。我们公园的建设方案市里已经批了，夏老板的赞助资金也到位了，我得赶紧找一家有信誉的施工队……噢，还有一件事你记住，如果有一个姓陈的小姐来找我，你告诉她，我们募捐八百大洋给八路军。”
曹大宝看看手表，慌忙站起来说：“我给人家约好了，我得走了。哎，怀秋，这两天辛苦你了！”
望着曹大宝匆忙走去的背影，苏颍苦笑地摇摇头……
她来到公园后，明显感到曹大宝对她特别好，还给她在公园安排了住房。苏颍感到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孙处长安排的，如果有什么事也好与她联系，便以刚来就住进公园影响不好婉言谢绝了。
曹大宝在公园实行“一长制”，大小事都得他点头。自苏颍来后，他把很多事交给苏颍办，就连财务拨款这样的大事也让她操办。
重任之下，苏颍当然不会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认真地干好每一件事，争取曹大宝的好感和信任。
现在，她最担心的事是曹大宝大大咧咧，什么事都让她干，万一有一件事没干好，公园把她解雇了，那就前功尽弃了……所以，她做每件事都格外谨慎外小心。
第二天下午，那个陈小姐果真来了。她有二十岁出头，长得挺文静，穿着浅灰色的旗袍，一副学生模样。
“你是……”她上下打量着苏颍。
“我叫耿怀秋，河南大学的学生，逃难来到重庆，被曹先生收留当了秘书。”苏颍用河南话自我介绍道。
“我去过开封。那里的古迹很多。有龙亭，铁塔，还有一个叫什么呢，是纪念大禹治水的地方……”
“禹王台。”苏颍知道陈小姐在试探她，从容应道。不过，她暗暗庆幸自己幸好去过开封，不然，后果很难想象。她热情地说：“曹园长让我转告你，我们向八路军募捐八百大洋。”
“谢谢，太谢谢你们了。”陈小姐相信她了，激动地说，“曹园长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谈起八路军。说百团大战以后，日本人侵占中国的速度明显减弱了，抽出大量兵力去对付八路军了，才有大西南这片地方。”
见到陈小姐，苏颍心里踏实了一大半，军统怀疑共党向重庆黑社会势力渗透，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就是铁证！
几天来，曹大宝马不停蹄走了几家施工队，谈判后与一家施工队签约，明天一早，这家施工队就要进驻公园拆除旧房屋了。
今天上午，公园把房屋里的东西都搬到临时搭起的办公棚里。下午，曹大宝坐在石凳上，双手放在膝盖处，相似一尊菩萨，一边看节目排练，一边听曹岚背诵报幕台词。后天晚上，小合唱团就要去“蝶恋花”夜总会演出了。
“当你仰望着碧空，和白云―起走进记忆时，啊――朋友！在那追忆往昔的岁月里，你忆起了多少甜蜜……”
曹岚一边踱步一边背着台词，脚不时地踢着青草。她长得扁长的眼睛，红润而丰满的嘴唇常常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给人纯洁无瑕的感觉。今天，她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上衣，脖颈上翻出淡黄色内衣领子，一副稚气十足的学生相。
望着曹岚，曹大宝对妹妹的前途还是充满信心的。虽然她长得算不上漂亮，但很耐看，又有文化，只是学生气太浓，缺少文艺方面的熏陶。上流社会的男子都很喜欢文艺界女性的气质，只要让小妹多加强这方面的修养，她将来会有出息的。
当然，曹大宝更关注的人是苏颍。自从他在公园里拣了个能歌善舞的“林妹妹”之后，似乎找到了女性美的定义。苏颍超俗的气质给他一种满足感、自豪感，成为激励自己事业成功的强大动力。
不过，曹大宝不想操之过急向苏颍表白爱慕之情，不想给苏颍留下一种轻率的不好印象，想彼此间多了解一段时间再说此事。
这时，苏颍走过来，向曹岚莞尔―笑，然后对曹大宝说：“曹导，时间不早了，你还有什么给大家说的？”
曹大宝喜欢听苏颍叫他“曹导”。虽然他没上过艺术院校，这辈子或许与导演无缘，但他喜欢唱歌，对文艺并不陌生，还真想过把导演的瘾：“没了。明天下午还是按时到这里排练。你把节目单给我。”
苏颍把节目单给了曹大宝，然后向小合唱团的演员们说了几句，大家又说又笑地散去了。她回到曹大宝身边，见曹大宝用钢笔划掉好几个节目，惊奇地问：“曹导，这些节目不上了？”
“嗯，我刚才想了想，节目不在多，关键是要给人印象深。江南怪石很多，给人印象深的还是江南三奇石，演节目也应该这样。多留些跳交谊舞时间，让大家交流交流情谊也好嘛。”
“那我明天就按这个排练了？”苏颍觉得这话在理。
“行！”曹大宝把钢笔插进上衣口袋说，“你掌握一个基调，六个字：柔情、新颖、活泼。”
听到这话，曹岚用手背遮住嘴，嗤嗤地笑起来。曹大宝不知她笑什么，转过脸来。
曹岚对苏颍说：“怀秋姐，你看我哥像不像导演？”
“像！”苏颍笑着说。
曹大宝甩甩手，咧咧嘴说：“像不像都不要紧，反正这里我说了算。”
“我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曹岚开玩笑道。
“你呀，就不会说个话！哎，小妹，你到食堂打三份饭，拿到这里来吃。”曹大宝嫌曹岚不会说话，瞪了她一眼说。
苏颍知道明天施工队要来拆旧办公房，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搬走了，空荡荡，所以曹大宝才让把饭拿到这里来吃。她赶忙说：“小妹还要背台词呢，我去拿吧。”
“哎，怀秋姐，我去。”曹岚争得要去。
苏颍向她招招手，已经走远了。
望着苏颍走去的身影，曹大宝凝思着。曹岚凑近说：“哎，哥，我觉得怀秋姐挺好的。”
曹大宝无意中“嗯”了一声。
“哥，你是不是看上怀秋姐了？”
“去去去，背台词去。”
“哥，你要不好意思说我去说。”曹岚笑着。
“哎呀，我的好妹妹，这事不用你管！哎，你的台词背得怎么样啦？”曹大宝轻轻地拍着曹岚的后脑勺。
曹岚非常自信说：“你把心放到肚里吧。我从小学到中学，现在又念大学，全是靠背出来的。这点台词难不住我。”
“哈哈，”曹大宝轻轻地扭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所以啊，我真担心你念成书呆子呀！哎，明天上午上课吗？”
“上课。我明天下午过来。”
曹大宝点点头，认真地说：“明天下午让怀秋姐教你怎样化妆，怎样上台报幕，再教你几种舞步……”他本想说“你要有怀秋姐一半气质就好了”的感叹话，但没有说出来，怕伤了妹妹的自尊心。
曹岚提醒说：“哥，再过五天就是你三十二岁的生日了，你也该考虑个人的事了。”
不错，今天是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十五日，七月二十日是他三十二岁的生日了，还差5天。曹大宝苦笑一下，仰望群山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就三十二年了，看来我这一辈子就在公园呆着啦！哎，小妹，等哥老了，你就把我埋在这座最高的山上，我要看着雁岭公园世世代代的变迁。”
“哥，你都胡说些什么呀！要埋让你儿子埋！”曹岚嗔怪道。
曹大宝听后“哈哈哈”地笑起来。曹岚亲近地搂住他的胳膊，用撒娇的口吻说：“哥，你生日那天，还领我去‘天下第一城’吃十锦火锅好吗？”
“行，小馋猫。”曹大宝答应了。
去年他过生日时，就是去“天下第一城”吃的十锦火锅。曹岚双手握住哥哥的手，明亮而聪慧的眼睛仰望着天空，美滋滋地说：“那十锦火锅真好吃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哥，到时候让他们多放些牛肚，筋筋的，脆脆的，真好吃啊！”
说罢，她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忽然，她想起什么说：“哎，对了，哥。到时候我们把怀秋姐也叫去，好吗？”
“不好吧，无亲无故的……”曹大宝犹豫着。
曹岚看出哥哥的心思，摇着哥哥的胳膊说：“我们可以不跟她说你过生日嘛。我们学校就是这样，听说同学过生日，不带东西去又不好……哎，哥，就说她这段时间当艺术总监挺辛苦的，请她吃顿饭，你看怎样？”
“哈哈，你这小脑瓜还挺管用的……”曹大宝想想也对，笑了。
吃完晚饭，曹岚回学校去了，曹大宝和苏颍沿着湖畔散步，讨论着个别节目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
他俩走到公园办公房前，曹大宝停下脚步，依依不舍地望着这些与他朝夕相处房屋，深情地自语说：“老伙计，对不住你们了……”说完，他的表情是那么庄重，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苏颍理解曹大宝此时的心情。明天，这些老房屋就要被拆掉了……当她见曹大宝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时，她心里也不好受，静静地站着，双手垂握在身前。
这时，太阳红红的，像个大火球，正面望去，正好落在这些旧房屋的上面。曹大宝脸上绽开笑容说：“怀秋啊，你看太阳都来为我们的老伙计送行啦！”
苏颍勉强笑着，看着又大又红的太阳。曹大宝“嘿嘿”一笑，好像要把这事忘掉似地说：“就这么着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是多想想公园的明天吧！……”
他俩继续沿着湖畔走着。苏颍见曹大宝一直沉默无语，主动说：“曹导，你今后打算在这里一直干下去？”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曹大宝没想到苏颍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扭头问。
“不，”苏颍朝他笑着，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你挺有才华的……”
“嘿嘿，”曹大宝仰天苦笑道，“国破山河在，有才华又有什么用呢！我比许多有才华的人还强一些，有块养老送终的地方。等我死后，就理在这里，有山有水的，多好啊！到那时，我真希望像英国诗人济慈临终前所说得那句诗一样：‘我感到我的上面长满了野菊花。’这是一句多么伤感而又浪漫的诗句啊！”
苏颍默默地听着，嘴唇抿得紧紧的，她不想再继续往前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