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山将尽,林海欲出的一块坡坪上,独立着一间茅庐,茅庐前有三株参天古树,茅庐后却是先前人们从没有在这儿看见过的一片竹林。
茅庐前,古树下,散置着几张似桌非桌,似台非台的木结构,姑且就叫它桌台好了。桌台四周置有凳似的木质东西,也姑且称它为木凳好了。这桌台和木凳只不过略经斧斤,样式古拙,有若山林。
在一张桌台旁,端坐着一位须发略白的长者。长者面前的桌台上,放置了一张古琴。长者面容沉肃,双臂微抬,手指轻捻漫拢,正在抚琴。
琴音正是从此人此琴处悠悠淌出――
东方何为听音而有所悟,轻轻吩咐,就在这高人坡休息一会儿吧。
这个地方为什么叫高人坡,他以前没有细究,现在看来当不虚此名。
识者当能听出,那宛若天籁的琴音里,此时正有一种“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如诉如迎的欢切――
众人先到的,围桌台而坐,后来的随处席地漫坐,众皆为琴音感染,无有喧哗者。唯有红副省长,东方何为,司马风三人互望一眼,整整衣襟,拢到长者琴台前,深深一礼,然后肃容端立。
长者却似未见,依然面容沉肃,手指捻拨之际,琴声忽变,令人生出高拔挺峻,重重叠叠,而复巍然屹然,耸天立地之感------
晚辈请教,此为“高山”者乎?司马风端容轻声。
长者不答,手指微抬一拨,琴声又变,众人忽觉有清风拂面,令人爽凉以极------
本来大家在眺幽台下弃车,一路拾级而上,被蓝衣人惊吓不说,光这八、九十分钟的山路,已叫人有疲累之感,一些妇女和年龄稍长者早就想要休息一下了------
然而此时,不仅坐下了,而且在突临身心的爽然凉风里,仿佛忽有无形之软手,在为自己捶背揉腿,细抚轻摩,晃晃悠悠使疲累疏解,渐生松弛欲眠之意------
东方何为暗吃一惊,一是他前此数经这里,只知道这高人坡上的茅庐古树常为游客驻足小憩之地,却未曾见过这位长者,不知其是何来路。二是为长者未按常理出牌,没有在“高山”之后演奏“流水”,而是于不经意间泻出这不知名的“催眠”曲。三是不知长者演奏此曲其意若何,是善意专为疏解众人的疲劳,还是恶意要解除众人的武装?
他看了看司马风,司马风也是一脸的困惑。再看看红副省长,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长者,秋宇一般的面容上,却是风云变幻,似悲似喜,如惘如怅------
东方何为不解,想呼想唤,又怕唐突。再看众人,大都已经昏昏酣睡。他在人群中寻找红绫,寻找王龙------
红绫向他点头,表示能够抵御琴音所惑,王龙却已歪头闭眼------
有了先前蓝衣人的突袭,东方何为此时警心难解,但又不便贸然。只得宁心静气,细聆琴音――但觉音韵祥和,如慈母哼吟------
东方何为警心渐安,一面享受熨贴的抚慰,一面仍然睁大眼睛四顾巡视------
忽然琴音一变,似春雷般轰轰然振聋发聩,接着晨鸟啼树,旭日初升,熏风冉冉,溪水淙淙------人们如春睡初醒,有的呵欠,有的懒腰------尽觉疲累顿消。
东方何为却讶然听出,长者此时混着晨鸟、旭日、熏风、溪水弹拨出的,应有他自己心中的一丝激越,几些块垒------
你,你是――红副省长忽然雪颜微赤,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山人久已无名,请施主自醒――长者止琴出声,声音苍劲,有若鹰隼。
红副省长秋宇长天之上,夜雨晨霜,日升月落------
爸――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茅庐边传来――我今天又唱了,唱得我自己都掉泪,三娘还夸我呢------爸,我老远听您又在弹奏------
一个窈窕的山姑从庐侧的小径转出,看见众人,停住了话语。
你就是那个唱歌,唱《草叶女儿谣》的姑娘?众人轰然而起,围住了她――
细看这姑娘,约摸十七、八岁,眉清目秀,窈窕动人,肤色不算白,颊上晕染着这里人常见的山野红------
姑娘先是一愣,不由后退了一步,及至听清众人的问话,把头一昂:是我唱的,怎么样?
好,好,唱得不错呀――绝妙――帅呆了――唱哭了――
众人交口称赞。
姑娘像是经历过这种场面,没甚激动,但也有几丝骄傲,俏脸一歪,说道:我只是唱得很有进步------我三娘说了,要成气候,还得要有经历------还得不知多少年呢!
你三娘――她在哪里?她也唱歌?
我三娘在坡下------她要是一唱,你们准得哭三天------
好了,红儿别说了――给客人打点水喝------长者止住姑娘,起身向茅庐走去。
你别走――红副省长语声哽咽,秋眸切切------
众人这才留意到他们――长者微微颤抖了一下,仍然迈步走去,走上门前台阶,走进茅庐,关上柴门。
红绫,东方何为,司马风,童珊,皮部长,尤局长是注意到红副省长和长者动静的几个人,此时,他们大都对其不解,感到奇怪。惟有红绫想到了什么,虽然姐姐从未向她透露过心事,她悄悄来到姐姐跟前,替她拭去湿润------
红儿也不解地看着父亲走进茅庐,用疑问的眼光打量了红绫姐妹一眼,然后转身从庐侧挑起一担水桶,顺着人们到来的石阶下行了二十余步,弯到立着三株古树的坡台下,那儿有一口水井。
红儿弯腰放下水桶,轻轻一荡,然后提起。又一荡,提起------她虽然挑着百十来斤的一担水,身姿仍然轻盈――她上到桌台前,放下担子,复到庐侧,那儿有一排木柜似的东西。红儿拉开柜门,一排排的格栅上,放着一摞摞的竹杯。
红儿看着众人,粲然一笑:要喝水,到这儿拿杯子――你们放心,每天晚上我都烧开水煮过,消了毒的------
司马风过去取了一摞,抱过来分给东方何为、童珊、殷柔等,众人一涌而上去取竹杯。
东方何为舀一杯井水一口喝干,这水的甘甜他是领略过的------司马风等人尝过以后,连呼:安逸――好甜――痛快------
红绫舀了两杯,递一杯给姐姐,自己也一饮而尽。
红副省长啜了两口,把竹杯递还给妹妹,自己走到红儿跟前,拉着她的手问:“红儿”是你的小名?
也是,也不是------阿姨,你好漂亮!
你也很漂亮呀――你的大名是――
我有两个大名,一个叫谢故笑,一个叫谢红儿。阿姨,您喜欢哪一个?
两个------都喜欢。
嗯――阿姨在说假话。您肯定喜欢谢红儿!
为什么?
因为我也喜欢――而且,而且我刚才听他们叫您什么红副省长,您是省长,是大官------您姓红?那您肯定喜欢红儿嘛!
红儿,你妈妈――
红儿的眼圈红了:我妈她------她在我出生时走了------
可怜的孩子,红副省长一把拉过红儿,搂在怀里。
许久,抚着她的头:这些年,就你们父女俩过日子?
嗯呐------有时候,我三娘、三姨父会过来看看我――
你爸――他,还好吧?
好------吧,我也不晓得,他喜欢弹琴,一有空就对着七子峰,对着草叶湖------我晓得,他是在跟它们摆龙门阵------
在红副省长和红儿说话的当儿,长者遗在桌台上的那把琴引起了东方何为、司马风的注意。他们俯身察看,观赏------又引来童珊、皮部长、尤局长等人。
这是一把古琴,司马风仔细察看后略显激动地说,说不定是唐宋古琴------
什么,你是说唐代------东方何为惊讶万分,你可看仔细了,我听说,唐代留下的古琴,世上还存不到二十张------
不可能唷,皮部长断然说,看起来烂兮兮黑不溜秋的一把琴------我说理论家,你可别闹笑话!
司马风不再说话,先用手指叩击琴板,俯身聆听,微微点头。又上下左右,前前后后细细察视,复在琴身上下比比划划------有几次他很想捧起琴来,摇摇头又满脸遗憾地缩回了手。完了,看了东方何为一眼。东方何为对此不太在行,疑惑地看着他。众人都等他说话,他沉默了半晌,轻轻地说,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一把普通的琴,最多也就民国时代------
我说嘛――皮部长翻翻眼皮讥讽地看一眼司马风,一屁股坐到刚才长者的位置上,伸手就去拿琴------
慢――司马风抬手止住他――这是那位长者的东西,请不要随意乱动。
为什么?我就看看――皮部长不以为然。
是这样,皮部长――东方何为看两人的手在琴上僵持,斟酌着词句――按这儿的风俗,游客是不能随便动山民的东西的,除非得到他们的允许。况且,皮部长也许忘了,按抚琴的规矩,在动琴之前,必须沐浴更衣,焚香以待------
噢,哦――皮部长脸颊肌肉微微颤动,慢慢缩回手臂,你看,你看,我怎么给忘了------
众人不再提琴,东方何为见红儿牵着红副省长向茅庐柴门走去,便也跟过去,在离开琴台时偶尔一瞥,他发现罗长林仍然注视着古琴,眼里闪烁着贪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