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司机座上的后视镜中,看见自己红润的脸上只有几处细腻的皱纹,满意地笑了。美中不足地是,耳鬓边渗出些许白霜,他无可奈何地扶正滑下鼻梁的秀郎金丝眼镜,轻轻吁了口气。回想近十年来,全靠良好的心态,才有健康的身体,仕途的平步青云。
十多年前,侯雨只是文物管理局的一般科员。那年月,政治上风起云涌,掌权者象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台。侯雨甘于宁静淡泊,把时间用在读有关文物的书上。一位从京城下放来G城文物管理局挂职任副局长的老者,被局里另外几位副局长冷落,加之人地生疏,日子非常难过。侯雨听说此人当官前是个文物专家,对他非常敬佩,有闲时常去看他。知道这位姓秦的局长喜欢下象棋,特意备了一副有些年生的古棋,经常去陪他下棋。巧的是两人棋鼓相当,时时杀得难分难解。侯雨看见老局长身体不好,常常炖上一支老母鸡,将煨好的汤给他送去。两人闲来品茗,或把酒临风时,侯雨常常向他讨教,秦副局长也不保守,将他藏在肚子里的学问,悉数传授给他。春来夏去,两人竟然成了忘年交。
谁都没有想到,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
那年冬天,秦副局长当上了正局长,不久又调到市里当了副市长。侯雨一下连升三级,当上了文管处长。秦副市长临回京前,向市里推荐侯雨出任局长。其时,侯雨主持连续发掘出几座汉唐时期的王侯大墓。他做了井然有序地发掘前准备,文物出土后的精确分类、保护措施;事后的宣传、展览,使本来就有着悠久历史的G市,得到大量珍贵文物的佐证,更加名声大振,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
侯雨一时成了风云人物,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局长。一年后,市里为了体现领导班子知识化,他又上马主管文化、教育方面的副市长,直至常务副市长,市长。官当大了,他却舍不得文物管理局局长的职位。一来,除他而外没有更为合适的人选,二者也是侯雨精明之处。搞文物,不仅是他的长处,他干起来得心应手,更是他仕途看好,蜚声文物界的根基。他立志文物研究,除了兴趣使然,他深深明白文物的价值。在当今社会,无论是民间收藏,还是埋在地下,或家中所藏之物只要沾上文物二字,他这个局都有权过问。民间挖墓,哪怕是自家祖坟,被称之为盗墓。而文管局看中了哪里,则可以堂而皇之地开挖,是名正言顺的发掘。想想,华夏几千年的文明史,春秋秦汉、唐宋元明清,广茅的大地埋藏有多少珍贵的文物?随着考古发掘工作的正常开展,侯雨也不断地丰富着个人的收藏。可以说,上至新石器时期,近到晚清,能代表每个历史时期、朝代的文物,他几乎都有,虽算不上精品,但也是上乘之作。
侯雨最看不起那些腐败的官员,为了区区几十万、几百万身败名裂,甚或丢掉性命。自己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若论价值,家中所收藏之物何止千万!钱算什么?侯雨清醒地认识到,目前我们这个社会无法高消费,即使有,象他种身份的人也不敢去消费。何况,钱还是带给人不安全的危险因素!因此,他从不象有些官员利用手中的权力搜敛钱财,而是就职务之便,常常“收藏”一些文物。他认为这种“收藏”尽管不尽合理合法,但不是犯罪。至于有人投其所好,向他进贡,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来者不拒。若他发现谁有他想要的东西,他会想方设法的攫取,甚至不惜动用专政工具。
侯雨非常清楚G市近来文物私下交易、走私很厉害,省里意见很大。他向有关方面作的解释是,水至清则无鱼。政府隔三岔五地来一次收网,既网起了鱼,也缴获了倒腾的文物,一举两得。至于国家明文规定民国以前的文物不准出关,他申辩说清代珠宝玉器多如牛毛,适当地放一些出去换成外汇,也可以支援国家建设。在这个问题上,他不仅自己睁只眼闭只眼,还指责海关有时候多管闲事。
闲来无事时,侯雨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把玩、品味那琳琅满目的文物、古董、花鸟、字画,心灵得到极大的满足与愉悦。
但是,近几天他平稳的心态起了涟漪。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明白自己仕途到头了。何去何从?他在考虑对策。一些前清文物,他签字让海关放行,也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尤其是其兄侯玉良死于非命,更增加了他的忧愁。侯雨想起一句古话: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是福是祸,现在还难以料定,能肯定地是,自己一向平静的心情,今后可能再难以平静了。
侯雨上车后一言不发,这种情况不多见,他平时总是谈笑风生的。跟随他多年的司机张福庚,越发小心。五十多岁的张福庚,是个粗犷的北方大汉,由于身高,他的头几乎顶着了车蓬,一绺渗有少许白发的头发搭拉下来,遮住他的左眉。他给侯雨开了几年车,不该他看的他从不看,不该听的也从不听;偶尔看了听了,也守口如瓶。对此,侯雨非常常识他,也额外关照他。
车驶上滨海大道,张福庚超车时鸣响喇叭,惊动了一直在沉思的侯雨。他一抬头,看见张福庚手臂上戴的黑纱。
“福庚,你奶奶的丧事办完了?”
张福庚两眼注视着前方,嘴里轻轻哼了一声。
“不容易啊,你供养她几十年,经济又不宽裕……”侯雨由衷地感叹。
车驶进局里,停在办公楼前。侯雨下车时把几张钞票塞在张福庚手里:“这一千块钱先拿去应急,我考虑局里再给你解决一些……啊,今天没事了,你回去吧,别等我了。”
张福庚非常感激,目送侯雨走进大厅,才将车开走。
侯雨在大厅里,迎面碰上他的女秘书。
“侯局长,国家文物管理局来了一位同志,他打电话来说,下午四点前来拜会您!”
侯雨回到局里,喜欢下属叫他局长,而不是他那更高的头衔。他经常以布衣市长自居,待人非常谦和。这时,他听了女秘书的汇报,认为她处置不当,加上几天来心情不好,气也就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能这样办事?他是从京城来的客人,应该安排我去见他啊!”
“他在电话里坚持要这样……”女秘书有些委屈。
“那、他住在哪儿?”侯雨控制住情绪,缓和了口气。
“喏,这是他留下的地址。”
侯雨接过纸条,匆匆走出大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