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
他十年未回。我亦十年未进。
唤了几声,无人响应。亦不见宫女太监出来接架。我连步后退,身后的竹林传来飒飒的声响,光影将我的影子缩短又拉长。
一种被孤立的恐慌弥漫全身。无可救赎。
退得太急,被长及曳地的龙袍一绊,向后跌倒,我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眼睛。却蓦然感到一双手环绕过腰际,稳稳地将我接了个满怀。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交叉在腰前的一双手,安静而美好。
“我……来看看你,”我结结巴巴地抢先开口,打破空中遍布的阴柔气息,“这次选妃大典不是……我要办的,你……二十六了……十年间行军打仗,耽误了不少时间,何况……舆论都觉得我们的关系……太过……亲近……”
斟酌许久,我还是决定用‘亲近’这个词,不是亲热,不是亲密。只是亲近,只有亲近。
箍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我不再出声。
我们都是怕。
他在父皇驾崩后毅然决然地出征远走万里是怕;我十年深宫未出只反复看他发来的公文是怕。
我们都是怕一种暧昧,一触即发。
我不知写了多少次‘盼君平安’,最终都在跳跃的的火舌中化为灰烬。不知他是否亦是如此?
空中暗香浮动,我的小殿下,此时此刻,我想回首诉说,“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可我不能,这是不能说的话,也是我只能深藏于心的话。
再说,大限将至,你心有此念岂不是徒增烦恼?
二
“禀吾皇,再过五日便是万岁三十大寿,此为礼单和祭祀祝寿过程,望皇上过目。”
“放这儿吧,朕想,把朕的三十寿辰和濂亲王的婚宴一并举行。”我慵懒地斜躺在龙座上,欣赏着下方由我掀起的顷天波浪。
“皇上,万万不可……”
“臣以死相谏……”
“臣启万岁,违反祖制,逆天行事……”
各种争论声在我锐利的逼视下渐次小了下去,在这个朝代,我,就是王道。
“我反对,”正当我伸手那玉玺准备盖章时,听到了这个淡然的声音,不用抬头也明了是谁,也只有我的小殿下敢在金銮殿上肆无忌惮地用‘我‘这个字。
任性的孩子。
“退朝,濂亲王留下。”是到说明一切的时候了,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隐瞒。
空旷的大殿只剩下我和他两人,沉默对视。
“小殿下,”我唤他,“你对陵神还有印象吗?”酝酿良久,我终于开口。
“啊?你是说那个创造天地的不死神?”似乎没想到我会讲这个话题。
“他住在九重天。”我试图讲得轻松些。
“嗯,你不是还见过他,每一任帝王在立太子之后都会带储君乘坐方舟去九重天接受洗礼。“
或许冥冥中感知到我的心情,他走到龙座前,握住了我的手,“怎么了?“他对我满手的冷汗颇感诧异。
“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觐见他回宫后就忽然暴毙身亡了吗?你知道为什么原本臣服的种族一夜之间揭竿而起吗?你知道为什么这十年间一直有大臣谋逆篡位吗?你知道吗?“最后一个问号被我歇斯底里地问了出来,我抬眼望他,泪水倏忽而出。
“为什么?“他出奇的平静。
“因为我得罪了他。我十年前在那儿不小心打碎了陵神最珍爱的九龙杯。于是……“我知不必再说下去了。
“就为这个?!那他的报复完结了?“
“才不是。他说会连续不断送我小礼物,类似于臣子反叛,边疆不宁之类的。至于最盛大的礼品,他许诺会在战后我的第一个生日送来,应该就在五天后。“
“你不要慌……“
“我不慌,更不怕。十年前我就对死无所畏惧了。我是担心我的子民,那些信任我的良善子民。殊不知带来灾难的就是他们的圣上。他们尊敬了,供奉了十年的王,牵引着死神来到他们的面前……“
“别说了,“他心疼地捂住我的嘴,眸中终于显现出慌乱的神色。泪水盈睫。
“飒,我们回小屋吧,“我反掌握住他的手,”回到那个父皇为了让我们体验民间疾苦而在宫外搭建的小木屋,好不好?“
“为什么去那儿?“他蹙眉。
“那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家呀,是家,“我梦呓般地痴语着,放开他的手,径自走到窗前,瞧着窗外皑皑的雪景,续道,”我跟你说过,我觉得眼泪并不代表哭,就如同房子不等于家一样。“
“皇宫,是栋很漂亮的房子,“我反身回顾,看见冰凉的泪自他眼角滴落,清晰地呈现出我的急切,他的忧悒,”噗“泪珠溅起一阵灰尘。
原来,任性至深的人,竟是我。
可是,只有五天了,那么,我的小殿下,请允许我放纵一次,唯一的一次,好吗?
三
皇上和濂亲王昨夜同时失踪!
紫妃和兰妃在若宸宫中或站或坐,不知如何是好,向朝中放话皇上抱恙在床,早朝取消,濂亲王服侍皇上进药,亦叙手足之情。
这一天是挨过去了,可之后呢?他们若是还无音讯,四天后便是皇上寿辰,亲王婚宴,两大主角怎可缺席?!
倾荻,倾袆分别侍立在各自母亲的身畔,不发一言。周遭充盈着诡异的氛围,这种时候,谁也不能先开口,谁也不敢先开口。恐一开口就泄露了情绪,想法,甚至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金炉外袅袅婷婷的熏香聚了又散,似要燃尽了。
紫妃终于开口,把一句轻得近乎听不见的话扔进风中:
“等吧。“
四
“小殿下,今日是我生辰呢!“我身着粗衣麻裤,对坐在木梯上的他说道。
我终究还是守住了吧。
我守不住国土,守不住命运,守不住皇位,却守住了我最在乎的人。
小殿下,兜兜转转,你还是独属于我的。
他下楼环住了我的肩,看着窗外突如其来的雪崩,眼底有奇异而释然的笑意。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在我耳边低语,”为了要成全我们,一个国度陷落了,一个朝代终结了。“
“好啊,“我反身抱住他。静静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
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刹那,我却感觉异常温暖,我想,流泪不是哭,房子不是家,五天,却可以是一生。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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