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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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八日。天气还正是热浪袭人的时节,但总算今天云彩多,很少能见日头,让穿戴着全套甲胄的将士们略略好受了一点。从昨天起,华军和元军间的战斗从一连串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升级,居然一直打到了深夜。但到了清晨,两军却又象是约好了一样,各自收回所部,脱离了接触。但却又动员全军出营,显然都决心要在今天一决胜负了。两军都有几十万人,今天双方的阵线又拉得特别宽大,完成布阵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有怕热的人早把随身携带的水囊喝得底朝天了,害得负责勤务的士卒不停的奔前奔后,累得半死。

    谢顿站在一处长在山坡上的树林边,今天,他身上并不是自北伐以来日常穿着的,与其他大将们相差无几的甲胄和披风,而是头戴镏金通天冠、身穿五爪黄龙袍,连坐骑都装饰奢华,任谁远远的都能一眼认出他就是皇帝。只是现在他的亲军和仪仗还没有摆开,而且所站的地方不但视野良好,借着树林的掩护也很隐蔽。

    望着眼前延展开出去,几乎直到视野尽头的几十万大军排列整齐、井然有絮的移动。这种壮观的景象,即使是现下之谢顿,也不由得一时为之心醉。观察良久,才转首问一旁的徐达道:“天德啊,十年前你随朕在濠州发难之际,可曾想到能有今日之盛乎?”

    提起峥嵘往事,徐达也不由得激动了起来,“陛下以千余赢弱举义,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庙算包含天下,而须芥无误,真天命所归之神人也。臣追附骥尾,不胜幸哉。”

    谢顿大笑,“大将军,建百世不朽之功业,传千秋青史之美名,就在今时,且随朕来!”一夹马肚,便纵骑奔出树林,徐达等将领和他的大队御卫亲兵、仪仗旗队也紧紧跟随。不一会,大队人都登上了前方位于华军大阵中央的一处高地。刚登上高处,喘息未定,谢顿便迫不及待的下令,将还特别大大增加了的全套皇帝仪仗一字摆开。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新制不久,外表上统统都是十足的镏金,昨天晚上更狠狠擦了一夜,所以虽然今天的日头不算很好,但仍然都是金光闪闪,耀人二目,其中最显眼的一具金色罗盖竟有五六米高,而不一会更陆续有数根高达近十米的旗杆被树起,上面招扬着巨幅绣有五爪金龙的皇帝御旗和被新朝确定为“国旗”的日月大明旗(旗样为中央红日黄(弦)月各一,底色白,四围金边,谢顿选它为国旗的原因,一是潜意识中对朱明有几分“愧咎”,二也是为了略微安抚在江淮和北方仍然相当众多的前红巾军或白莲教徒),如此架势,就是好几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下子,前后左右的华军都知道皇帝已经亲自驾临战场了,欢呼万岁之声顿时此起彼伏、盈满于野。

    这里的华军,就是最嫩的新兵蛋子,投入军伍之中也已经有两三年了。这几年里,随着谢顿的华(吴)政权日渐走上正轨,华军的军法纪律也更加严格。为了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尽可能的保持华军将士的武勇之气,避免他们受到民间渐渐传开的感到时日太平的风气,故而令诸将不要让一般士卒有太多闲暇,平时不是操演武备,就是屯垦积粮。军营之中能有的娱乐,除了抵扑之戏外,就是听钦准的几部说书讲古。因此,华军上下不论出身何地、官职如何,几乎人人都是书迷(不是看书,而是听说书),厉害些的,都将什么《岳王传》、《杨家将》的许多段子倒背如流。所以尽管华军中大多数人仍是目不识丁,但却大都知道,自辽宋澶渊之盟以后,汉人皇帝就再没有亲身到过战场前线的(亡国被俘的自然不算)――虽然很多人认为,那可能是因为“在澶渊会中,蛮邦不讲信义,在两国盟约之际设下伏兵,差点谋害了大宋皇帝”的缘故,令得后人不敢再冒险(什么?这是哪来的历史!嗯,是《杨家将》里的白纸黑字大段写着的。不信也最好别乱说话,当心被愤怒的书迷砸烂狗头^0^)。

    正因为这些缘故,虽然谢顿本来就是白衣起家的马上皇帝,华军的将校、老兵,更大多都追随在谢顿亲身麾下打过仗。但是今天,当谢顿以全套皇帝仪仗、服冕出现于军前时,仍然极大的激发了这些汉子的士气――称帝后的谢顿已然是一个近于神话符号般的象征,却亲自出现在战场之上,效果自然不凡。

    在华军最前列对面约三四里处也有一略略高起之处,正是元军阵列前方的核心处,在数面大旗之下,众人簇拥之中的一人,就是当今山东、河南以及山东河北诸处元军的主将,继嗣大元故忠襄王察罕帖木儿,受官为光禄大夫、中书平章政事,兼知河南山东等处行枢密院事、同知詹事院事的扩廓帖木儿。此刻,这位即少年得志,却又肩负千钧的少帅正拿着一个单眼的望远镜(这东西其实是谢顿当初为示友好,送给刘福通的,当年汴梁失陷时,刘福通突围时逃得很狼狈,极多贵重紧要的物品都被丢弃,这望远镜也在其中,所以被人缴获献给了察罕帖木儿使用,察罕死后,自然传到了扩廓手中),朝谢顿驻立的方向认真看去。

    毕竟离得太远了些,而且这副望远镜其实也不怎么样,镜头中并不能看清谢顿的模样,只是他的服饰在周围人中太过突出,所以他大概的举动还能猜测出来。不一会,谢顿似乎对面前的效果仍然不够满意,忽然一打马,竟从山坡上纵马下来,驰入大阵行列之中。由于这样一来,前方的华军拦住了视线,扩廓便看不到谢顿了,只见华军阵中将士欢呼声更高入云霄,手中的兵器举落如大海波浪般起伏不断。

    不多时,突然华军前列打开了一条通道,然后连其他的元将都低呼了一声,谢顿居然只带着几名亲随,纵马冲出了大阵,然后就沿着阵列前线,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正当扩廓等人正在猜度谢顿在说什么时,谢顿身后那几名侍从将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举到嘴边,尽力大吼着重复起谢顿的话来。这些人都是专门挑选过的,嗓门本来就大,那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那当然是简易铁皮扩音桶),似乎将声音放得更大了许多,几个人在空旷处呼喊,竟然引起了些回声。加上这天是南风,声音顺风飘荡过来,令得扩廓这里也能大概听到。

    “将士们!朕英勇的将士们!今天,在你们面前的敌人,是元虏最凶残的走狗扩廓帖木儿,他和他的老爹都发誓要把我们汉人、南人,男人高于车轮的全部杀光!女人全部抢去欺凌!烧毁我们的房子!扒掉我们的祖坟!你们答不答应!”……“昨天我们已经打败过鞑子,把他们赶过了长江、赶过了淮河,今天我们还要打败他们,把他们赶过黄河!明天,我们要打进大都,彻底恢复我华夏大好河山!”……“朕在这里对着天地、神明、祖宗立誓,为国殉身者,魂入忠烈祠,享万代香火,父母妻子皆受国家照顾,决无冻饿之馁!夺旗斩将者,朕不吝公侯之赏!朕今天就在那处旗门之下为将士你们擂鼓助威,今日有胜无败,朕决不退于旗门后一步!男儿们!朕在看着!期盼着你们建立不朽的功勋!家乡的父老妻子们在看着!期盼着你们衣锦还乡!天上的列祖列宗也在看着!期盼着你们为他们报仇雪耻!今天之后,你们只需要对别人说,‘我参加了东昌之役’,人们就一定会说:‘啊!真是一条好汉!’”

    谢顿的演讲最后落下时,田野静了那么一瞬,随即,这十几万华军便一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齐声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谢顿纵马奔回阵内,跑向皇帝旗帜所在的那处山坡时,两边的将士们都高举兵器疯狂的呼喝着,向他致敬,巨大的声浪加上无数的刀枪尖刃上映射着出的点点光芒,让人竟有置身波涛汹涌大海之错觉。谢顿知道士气可堪大用,心中大喜。待他奔回坡上的旗门之后,一及下马,便召徐达到面前,嘱道:“朕在此鼓励三军,具体指挥方略则尽托于大将军了。”说罢,从身后的掌令官那里拿过象征着指挥全军权力的箭状金令,递交给了徐达,然后庄重的稽手为礼,表示已将兵事全盘相托。徐达此际也被眼前景象激得有些气血沸腾,心胸翻荡。他在马上无法全礼,于是深深躬身,双手接过大令,转身开始调动各军,开始渐渐向前压进。

    扩廓帖木儿这边厢,将谢顿和华军的举动全部收在眼底,从扩廓以下,各级元将的脸色都是铁青。华贼酋首居然如此能蛊惑人心,见对面华军士气、阵容,今日必将是从未有过的苦战了。一名元将悄悄凑近扩廓,压低了声音说道:“平章,敌人气势正盛,不如暂时退兵回营,凭垒据守,待挫了华贼的锐气,再乘机反击不迟。”听到这等胆怯的蠢话,扩廊转过头,也不说什么,只是狠狠瞪着此人,眼中尽是凶光,吓得此人再不敢出声。幸好,扩廓又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理睬他,而就这么短短片刻,这人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湿了。

    扩廓其实很想发作,自父亲(继父)察罕被刺,自己继承他的权位、责任以来,巨大的负担就一直压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起初,形势还不算太坏,自己几次打败田丰等人,对益都的包围越收越紧。但自从南方的华贼谢顿趁机大举北侵以来,形势急剧恶化。王宣、关保两支大军,不到一月就先后被华贼击败、消灭,好不容易收复的齐鲁之地几乎又全部丢失,自己对益都的围攻也不得不功败垂成。不仅山东,河南、河北甚至远至陕西的局势也都很坏,华军贼将李文忠出兵进攻宛南,威胁洛阳、汝宁等地,更该死的是孛罗帖木儿,这种时候还不以大局为重,却是趁机抢掠扩大地盘。前几日以卫护大都为名,占领了保定路,又对真定路虎视眈眈。还和张良弼勾结,有进窥自己的根本之地晋中的意思。这种局势下,自己的谋士孙翥、赵恒等人都力劝自己放弃山东、乃至放弃河北、豫东之地,率部退回山西,坐拥太行、中条山而居高临下,与河南貊高(他已收缩到豫西洛阳一带)、陕西李思齐等成相倚角之势。这样,不但可以集中兵力与谢顿、孛罗等人相周旋,而且当自己让出了进入河北的道路后,一旦华军进逼大都(孙、赵等人都判断,一旦扫清了障碍,谢顿必定会派主力迫不及待的扑向大都),朝廷必然只能严旨调孛罗帖木儿率部保卫京师,这样,这只狡猾的饿狼就不但没法再趁着自己与华贼苦战之际对自己下黑手,而且也将被迫与华贼正面交战。到那时,扩廓率部,无论是直接去夹攻华军,还是直捣他们的后路,甚至待二者两败俱伤之际,行渔翁之举,就可以任意选择了。

    但扩廓终究还是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如果换了是他的继父察罕帖木儿,大概还可以选择这种暂时大步后退,避让敌军锋芒的策略。可他不行,他年纪尚轻、名声未著,能继任这数省之地、几十万大军的总兵官,凭借的只不过是上至朝廷、下至诸将,都感念他继父察罕的功劳、威望罢了。本来,自己如果以哀兵攻破益都,亲报父仇,脚步就能站稳了,可恨王宣和关保都败亡太速,没能替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但由于华军来得太快太猛,自己被迫从益都撤兵,加上前方几次大败丧师失地的消息,已很是伤了军中的士气,如果自己再不战就远退千里,把父亲辛苦数年才平定收复的大半州县都拱手让与华军,只恐自己再想如使指臂的运用全军就难了。加上许多部将也不愿轻易就放弃好不容易打下的大片地盘,也纷纷向扩廓进言,谓华军毕竟远道而来,虽连胜恐亦有疲惫。更何况自古以来,就从没有凭江左之兵北伐中原而最终成功的先例,此气运所然,又何必一箭不发,将这等大功的机会白白让与孛罗。虽然这等说法遭到孙赵等人以刘裕、陈庆之等人为例反驳,但扩廓究竟尚年轻气盛,加上他对自己权威的担心,终于使他没有采纳孙赵等谋士为其制订的稳妥但看上去毫无勇气的策略。

    不过真的与华军对峙时,扩廓的用兵还是很小心的。毕竟他知道这次的敌军不但人马众多,而且又是常胜之师,立即和其正面决战当然不是上策。他原来的计划也是坚垒固守,待华军久攻不下后堕去了锐气,警惕和纪律变得松懈,或者后勤不济之时,再觅机一举击破。但前几日,华军大将常遇春率大批骠骑(据大批军探多次深入侦谍,基本可以确定,常遇春几乎带走了华军全部骑兵)再次与华军主力分兵,突然攻破了莘县,随后转而大举攻掠于大名、冠州之间,甚至远出到临清,毁坏了会通河闸,烧了正在临清、会通的上百条往来于运河上下的大小船只。才几天,整个漳水河以南就尽被这支华军杀得天翻地覆,使得自己和河南河北等地的联系都变得非常困难,更不用说从那里得到补给了。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的大军就会因为缺粮而崩溃。

    但识破计策是一回事,反制却又是一回事。扩廓帖木儿所统帅是察罕帖木儿在河南、陕西、山西等地转战、招募而建的人马,虽然它如今已是蒙元的支柱,但其实却根本不是一支以蒙古骑兵为主的军队,反而接近于更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军队,就是说,大多数士兵也是步卒,事实上,多半人还都是汉人(其实就连扩廓帖木儿被察罕收为继子前,本名也是一个“王保保”的汉名)。倒也不是说察罕、扩廓就不想建一支可媲美太祖、世祖之苏鲁锭下勇士的铁骑,而是因为――缺粮少草。一匹马的吃食用度至少相当于六七名强壮步卒,中原经济本来就在残酷压榨和各种天灾下而相当贫弱了,而自韩山童、刘福通造反以来,红巾军与元军在几乎整个北方地区连年征战不断,再加上元帝宫廷仍然奢华无度,早就把北方经济弄得近于崩溃。察罕虽然占据了相对比较安定的晋中、冀中为基地,又以屯田之法积粮,也不过堪堪能养下自己的几十万部曲,又勉强凑了几万匹马,已经是将属地逼到了极限。

    相反,华军地域虽在南方,从气候地理条件上并不如北方适合养马,但怎奈现在比起能供应养马的粮草来,华军实在是“财大气粗”的太多。而元一统天下后,本来自辽金以来,对南方输送牛马的禁令早就烟消云散,积年繁殖,故而江南的马骡也很多。加之两淮在元代也出产一些马匹。再经过谢顿君臣们这几年的苦心经营,所以结果,南方的华军反倒有着比扩廓部更庞大的骑兵――当然,这也是元军分裂的结果,如果河北的孛罗帖木儿、关中诸将、大都的怯薜军,乃至漠南漠北的健骑齐结,力量对比自然就不会是现下这般光景的――扩廓帖木儿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既难以就地长期坚持对峙,而即刻撤退,大军也会在谢顿亲率大军的追击和常遇春统领的骑兵拦截下损失惨重,甚至全军尽没。自己挽回局势、险中求胜的道路几乎就只剩下一条:就是尽快找到机会,和当面的华军主力决战,并获得全胜。只要击败了谢顿、徐达所将的华军主力,常遇春也就独木难成林了。所以,尽管扩廓帖木儿其实并非没有识破谢顿分兵以求讨战的真实用心,但却也是欣然决定应战,甚至比谢顿更加迫不及待。无它,时势所迫耳,而且他也确实有着侥幸之心,希望谢顿真是被数年括有南方、称帝成功加上北伐以来连连得手等一系列顺利冲晕了头脑,从而过于小视自己才轻易企图决战。不管怎样,现在华军中,常遇春这等悍将和精锐骑兵都不在,总也是个机会。

    但是现在,当真正看到华军的全盛阵容,看到华军在谢顿亲自出阵下所鼓励起的旺盛战志,扩廓帖木儿知道自己还是错估了华军的实力。但现在已经无法可想,双方大军都已经布阵完毕,敌前不战而退,那只能是自取覆灭。望着对面华军阵中并不很深处的那处山坡上,正在猎猎飘扬的日月旗和龙旗,扩廓暗一咬牙,发了狠心。于是哈哈笑了起来,扬起马鞭指于左右诸将道:“谢贼伪酋又在玩把戏了,他将本营设在阵势的如此前方,又大言誓在自己旗帜下不退。除了意图鼓励贼兵逞强,就是故意想诱本平章去攻,而他必定在前面安排了强兵猛将、重重的埋伏。哼,这等粗劣伎俩,欺我大军中无人吗?”

    他手下的大将虎林赤听了便问:“平章,那我等是不是不要理那处的贼酋,全力攻击它处?”扩廓冷笑:“哪有那么容易便宜了谢贼,本帅要将计就计,也教谢贼知道,玩火者必自焚的道理。”又观察了一番华军的阵势,扩廓开始下令:“脱因不花、吕文,你们带两万人坚守左翼,务必要拖住华军。关关、孙翥、沙蓝答儿、答忽,你们各带一万人在中央出战。贺宗哲、安童、伯颜、杨履信,你们率五万人,由右路全力进攻,一定要让华贼以为我们企图在右路突破,当然,能突破了更好。各军都要多张旗帜,多造烟尘,让华贼无法辩识我军后方。完哲,你带一万人居后,三路哪处有险,你就接应哪处。虎林赤、赛因赤,你们各率五千骑兵,先等候在阵列的侧后,待见本帅帅旗高举,便一并随本帅突击,分从两侧直取谢贼所在之处(注:实际战役现场分兵派将,当然不可能用什么“三万”“五万”为数,此处是为了行文方便)。略停了一停,扩廓又沉声开口:“诸位大人,扩廓不敢欺瞒。扩廓无能,致使今日将战,而我军之势竟不如贼,然我等皆累世受朝廷抚育,又赐我等高官厚禄。男儿报答国家、留芳史册,当在此际。昔父王每每教诲我等知忠义,今毋忘。若我等先置己于死地,而后未尝不能生矣!”诸将齐声答道:“平章宽心,我等生为大元人,死作大元鬼。誓与贼人周旋到底。”乃各归本队,准备应战不提。

    谢顿端坐在山坡上临时设的御座中,面前还有案几,似乎就差摆上酒食,便可以变成郊游了。亲军们要么侍立在身后,要么就是在山坡半腰下布阵警卫,所以他面前的视野很是开阔,不用望远镜,也能将大半个战场的约略状况收入眼中。华军刚刚开始准备向前压迫,对面的元军也行动了,似乎是想要抢先发动大举攻击。因为华军的兵器最利于防守,最乐得让元军先攻一阵,于是徐达立即微调了部署,一边停止了继续推进,一边命各将检点队伍、收紧行列,准备迎战。

    果然,不多时,元军大队就一排排、一层层的涌出了原来的前沿阵线,向着华军扑将过来。一路上,元军官兵亦是一边敲击兵刃盾牌,一边呼喝着各种号子、战歌,士气也是颇为旺盛。很快,两军便接近到一箭之内。首先接触的是双方的中路,抢先攻击的仍然是元军。他们走在最前面的小队中有许多的弓箭手,一进入射距,便开始张弓放箭,虽然华军树举了起盾牌抵挡,而且身上的盔甲也多精良,但仍一些箭枝落入华军阵中,穿透了甲胄,令得上百名华军或死或伤,但华军仍然并不还射,整个阵列都保持了一种可怕的沉默。而元军这面的人已经越聚越多,千户旗、万户旗都有了十几面,再容不得慢慢射箭拖溃华军大阵,反正原来也就没有这个期望。于是元兵元将们齐发一声呐喊,纷纷奋力向前冲杀而来。

    就在此时,华军突然发出数声爆响,几道焰火冲上天空,虽是白天,亦是让人听得看得十分清楚。随之,华军阵列最前的盾墙突然打开,其后立即现出了无数或蹲或立的弓弩手,紧接便传来了密集的松弦声。听到这声音的元军老兵宿将无不相顾失色――还隔着那么远,这本来并不应该听到,如今却能清晰耳闻,可见敌方弓弩之多、之强――不过,此时觉没觉察其实已经无关紧要,离得那么近,根本不容得有什么人可以有所退避的机会,无数根弩箭已经象暴雨一样纷纷落下。不过几秒的时间,就沿着几乎整条华军阵线前沿,怕不有上千的元军中箭倒地,或者当即毙命,或者尚哀号惨呼。还不待元军反应过来,又是连续两轮差不多猛烈的弓弩狂射,每次下来也都是大片的死伤,元军本来高昂的士气顿时被打蔫了――这次“三连击”后来被认为是自和尚原之战以来,弓弩部队最漂亮、最经典的战役案例。

    不过,这其实还刚刚是华军的席前点心。就在羽箭风暴刚刚有点退去的样子时候,元军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却又传来了“隆隆”的巨响和骇人的震动――谢顿苦心卓诣打造、积攒的几百门火炮全部拼命开火了。顿时,爆炸在元军中此起彼伏,弹丸和碎片肆无忌惮四处横飞,无情收割着任何所遇上生物的性命。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的野战炮击!后世所有的军事史学家者几乎一致同意:东昌之役的炮声,标志着热兵器时代真正的来临!它的历史意义,绝不亚于杭州之战中火炮第一次被投入实战!

    其实,这种说法的后半句也许可以说是比较恰如其分的,但前半句,很大程度上却是由于学者们一致所偏好的夸大其词的结果。东昌之战其实还远远称不上是标志着热兵器时代的来临,它应该只能说是,标志着热兵器取代冷兵器时代的开始。理由很简单:东昌之战的胜负,在炮击之后,还远远没有分出。

    自己前队的惨状,扩廓帖木儿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情状,除了开始时华军的弓弩齐射的威力如此之大,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其它其实全在他的估计之中。自他父亲察罕受朝命主持方面以来,他们这支元军就一直注意收集天下强贼状况的情报。谢顿这支贼兵军器最利,甚至有许多旷古未有、威力奇大的兵器,早在他们所知之中。察罕昔日,还曾集能匠仿制了火炮。这些火炮虽然性能远不如华军的制品(这点元军也知道),可在当初围攻汴梁,击垮韩林儿、刘福通的红巾贼时,亦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再加上关保兵败后,逃回的士卒报告中,也提到华军使用的可以引发爆炸的军器最是厉害,可说是能迅速击败关保的主因(这当然是逃卒无意或有意的夸大了)。因此第一波进攻的人马会死伤惨重是扩廓早就料到的,但以他所知,火炮的弱点就不能长时间使用,否则就很容易炸膛,所以他刚才其实只派了两个万人队(不足员,实兵一万多),其实几乎就是派去故意承受华军开头最厉害的“三板斧”的。而他之所以要抢在华军前发动,以攻代守,也就是怕如果自己主守,华军会从容调动火炮猛击他的大阵,引起全军一发不可收拾的大溃逃。而进攻时,只要自己事先提前安排,就能不让前队溃兵有机会冲乱后队,办法也很简单:每队人马都已经得到最严格的将令,以后队为前队的督战队,凡前队无令而有后退不止者,无论官职大小,后队可一律斩杀之。正因此故,虽然这两个万人队被华军火炮轰得体无完肤,但却屡屡冲锋、死战不退――其实,不是真没人不想退,而是每次退后在前的,也都被元军后队射杀了。但其中确实也是有悍勇之士的,如元将杨履信自告奋勇统领这支几乎是送死的前锋部队,最后中炮身亡。他也是东昌之役中第一位丧生的元军大将。

    华军火炮足足全力逞威了有两刻多钟,终于渐渐稀落了下来,一方面是射距之内残余的元军,几乎已经见不到有能聚成队形的,另一方面,也确实如扩廓帖木儿所料,很多火炮的冶金工艺还不过关,打了这么些时候,炮筒已经通红通红,再打下去就很容易炸膛了,只能暂时歇息一阵。而对面的扩廓帖木儿等待的便是这一时刻。时机宝贵、失不再来。随着号声四起,元军约十余万人马的主力冒着仍然在射击的少量华军炮火,全线猛扑而来。这次的攻势更猛,很快前锋便又突到了华军的阵线眼前。尽管华军使用弩箭和手雷猛击,却已不能阻止元军扑击阵列了。徐达在高处见得明白,于是命左右吹号传令,将弓弩手、掷弹手替下,而将大军催动向前。两军的主力终于进入了全面激战。

    两支军队的骨干都是鏖战多年的老兵,将领也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但略略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华军的小股果队间的配合更加完善熟练,兵器盔甲也更加锋利坚固。仅此两点,华军交战时占得便宜就大了。而论两军将士的悍勇,华军自汤和、邓愈、胡大海、傅友德等大将之下,至少也绝不在对手之下。至于论到指挥调度之精妙,徐达之能在当世无人可出其右。这些相加,元军虽然在扩廓和诸将的严令督促下亦是拼出了全力,却仍是,战场的形势渐渐明显倒向华军,除了元军在右翼投入人马最多,尚能维持攻势之外,其余战线,华军都已经转守为攻,尤其是左翼(华军的右路)兵力薄弱,徐达发现后,自然不能放过,立即调动大批作为预备的精锐,由猛将赵德胜、郑遇霖、梁弦等率着增援右路,与原来就在那里的胡大海等人猛烈夹攻,杀得元军死伤遍野,左翼主将之一的吕文竟然受伤被擒,要不是负责接应危险的完哲急急带兵来援,元军的左翼当时就崩溃了。但即使得了援兵,亦是陷于苦战之中,信使一个接一个急如星火的向扩廓禀报:他们已是堪堪支撑,若没有更多的援兵,就只能以死殉国了。

    扩廓此时已是陷于痛苦的两难。他原本企图让华军主力分兵两翼(故而右路示以强,左路示以弱),然后再突击中央谢顿的皇旗所在之处,只要能攻上那处山坡,即使不能擒获谢顿,但只要砍倒他的旗帜仪仗,就不怕华军不全军军心溃散。但是华军虽然也有分兵两翼,可中路的实力仍然雄厚,自己突击成功的可能性实在不高。但该死的是,如果要是败局已定,自己倒容易决定了,现在身边还有一万多精骑、万余步卒(多是弓手等),马上撒开脚就跑,保住这些种子,卷土重来亦不是难事。但偏偏前线虽然处于下风,但说败局已定却是尚早(虽然扩廓明白的很,照这样打下去,己军大败的结果已经难以避免了)。自己前面刚以忠义相励部下,现在如果胜负未见分明,自己就抛下尚在苦战的大军逃走,从此之后,再别想在军中抬起头来了。而等在这里无所事事更是不象话,身边都是战场老兵,眼里容不得沙子。

    思来想去良久,再看看身边亲兵将士的脸色,扩廓终于一咬牙横心拼了,左右最多也就是全军尽没,但自己至少可以无愧于天下,只要能得脱走,总有能号召豪强,重振旗鼓的机会。若是弃战而逃,父亲的英名就给自己丢尽了。而且自己到底尚有两三万精兵,拼力一搏,未见得就没有转败为胜的机会。抬头望着远处那高处上清晰可见的日月旗、金龙旗,扩廓心中不由得又寒又怒,“谢顿,你好阴狠,竟能让人虽识破你不过有意诱敌,却仍只能求险中取胜,来强攻你所据之处。贼酋,那就让本帅看看你究竟在那里布下了什么铜墙铁壁的埋伏?!”

    当扩廓帖木儿亲举将旗,率上万铁骑,分数道出现在战场之上,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华军阵列,确切的说,是向谢顿的皇帝大旗所在之处全力扑来之际,看到这幅战场景象的谢顿却笑了起来,口中念了一句:“大局定矣”。便将身子靠回椅背上,显得愈加轻松。此时,华军其他大将都已经下到各处军中领兵,还在中军所在处的重臣,除了正忙于指挥全军的大将军徐达,就只剩下此次北伐中奉命统领谢顿亲卫禁军的花云等极少数近卫将领和随军协助处理公务的韩定、王濂、毛祺等几名谋士。见主上发笑,几人不解的互相看了看,本来,这时应该是地位最高的韩定出来说话,但因为他一度受到冷遇,直到这次北伐,才得重新实际起用,却是不肯再轻易说话。于是,只得由近年来最得谢顿宠信的毛祺开口道:“皇上,扩廓困兽顽斗,来敌必是其苦心调训之精锐。皇上身系天下之重,不当在此危地。反正皇旗、国旗都在……”

    毛祺话还没说完,就被谢顿已经很不快的打断,“毛祺,朕刚才是如何对三军立誓的?你当朕是何许人?!”“臣,臣知罪。”“算了,你虽然平时一直也助朕处理军事,但毕竟不晓其中实战,看不出扩廓败局已定也不足为怪。”毛祺连忙应是,他追随侍从谢顿多年,听谢语气,便知道其现在心情很好。果然,谢顿主动为他解释道:“今日之战,天时、地利、人和,朕皆占之。故不虑能胜否,唯虑能尽歼元军、擒获扩廓否。扩廓若以率全数轻骑奔逃,不但朕不能奈何其,就是常副将军也不见得能尽拦之。然其现在欲求侥幸,尽率余部突我坚防,自投死地耳。卿等安坐,且见朕之手段。”

    高皇帝武功实录:东昌之战至午后二时,扩廓帖木儿率脱因帖木儿、虎林赤、赛因赤等,亲将骑兵不下万五,欲突击狙高皇帝。初,声势大,破我军阵列两层,骑至高皇帝坡下里许,三面皆有敌。然高皇帝智略超人,命早布绊马钉、铁丝网(注)等,敌骑虽悍勇,然不能突入。高皇帝亲军又以火枪火炮猛击之,敌死伤于阵前者,不可计数,元军大将虎林赤、关关亦为其中击毙。而高皇帝从容调动各军,陷敌军于十重埋伏之中,遂大胜。元军伏尸数万。我王师追击数十里,尽获元军营垒、物资,扩廓弟脱因帖木儿以下,将军者或死或降,脱逃者十中无一。扩廓帖木儿虽引数千残兵逃出东昌,然为开平王(常遇春)截于高唐州,没于战中。东昌大捷之后,高皇帝分将略地,又招田丰、王士诚、陈猱头等来降,山东尽归于我大华矣。

    注:此时的铁丝网是用水车等为出力,将细铁棍强行拉过一个个越来越小的孔洞制成的,所以产量很少,无法大规模使用。但积攒的数量围一个不算很广阔的山坡还是够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