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件衣服,她就把奶奶您给收买了吗?”小荷花将头紧紧埋进马老太太怀里,“奶奶,您可以给我重新做个香包吗?”
“她收买不了我。”马老太太温柔地抚摩着小荷花如瀑的长发,“除了我的荷花,谁也收买不了我。”马老太太轻轻拍着小荷花的背,“你要香包做什么,奶奶送给你的那个你不喜欢了吗?”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我……我想送个香包给他。”
“他?哪个他?”马老太太笑着说,“你马上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应该叫他名字,难道还害羞不成?”
“奶奶!”小荷花伸手抚着奶奶布满皱纹的脸,“我是想自己做了送他的,可我担心自己做不好,怕他笑话我。”
“不会的。这男人要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你送他什么他都会喜欢的。”马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推开她,起身到梳妆台下取出一个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些绢布,还有香料、针线,递给小荷花说,“现在时候还早,来,奶奶教你做香包。一定要是你亲手替他做的,才能拴住他的心一辈子。”
马老太太手把手地教小荷花缝着香包,祖孙俩的脸上溢开了花。马老太太仿佛又看到了四十年前的小兰,真的太像了,不仅是长得像,连神韵都那么相似。四十年前要不是自己没有主见,小兰也不会死,更不会死得那么惨。要是小兰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嫁给大楠,也不会生下德阳,那么德阳也不会娶了如英,如英也不会吊死在大楠和小兰共同栽种的那棵皂角树上。
“雪莹姐,你看我穿这件红色的袄子做大楠哥的新娘子好不好看?”小兰穿着那件她娘亲手为她缝制的红色紧身袄,手里举着镜子照了又照,那脸上露出的笑容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妙的笑靥。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苏雪莹尽量掩饰自己失落的心绪,尽管当时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穿着这件大红袄子嫁给大楠。
“你说大楠哥会不会喜欢我穿成这样?他会不会说我穿得像个老妖婆?”小兰放下镜子,快乐地在雪莹身前转了个圈,“我的好姐姐,你知道吗?今天我真的非常高兴,我马上就要成为大楠哥的妻子了。我要替他生十个儿子。十个,你说好吗?”
“你当自己是猪啊?”雪莹强行堆出满脸的笑容对小兰说:“还没成亲呢,你也不害臊。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下边又该要议论了。”
“他们谁爱说就说去呗!反正我都快是马家的少夫人了,我给大楠哥生孩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有什么好嚼舌的?好了,姐姐,你说我头上是戴金钗好看,还是戴玉簪好看些?”
“都好看。”
“你都没看,怎么就知道都好看?来,你帮我把那支金钗别上去。我怕别歪了不好看。”小兰示意雪莹从自己的首饰盒里取出那支早已打好的金钗,雪莹知道那支金钗是姑母特地送给小兰的订亲信物。那是小兰的东西,是代表她成为马家人的信物,自己怎么能去动它呢?雪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去碰那支金钗,她实在不愿意将别人的幸福拽在自己手中,那幸福始终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
“姐姐,你还在磨蹭什么?”小兰按奈不住性子,坐到梳妆台前,只顾着描眉画唇。雪莹从来没见过小兰有今天这么好打扮过。从前的她都是很少施妆的,可见一个即将成亲的女人对幸福的憧憬有多大。
雪莹迟疑了一下,还是颤抖着手从首饰盒里取出了那支凤头金钗。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缓缓将金钗别到小兰头上。
“咦,这金钗别上去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呢?”小兰对着镜着照了又照,麻利地从头上拔下金钗,扔到首饰盒里,随手掏出那支蝴蝶碧玉簪,塞到雪莹手里,“好姐姐,你再帮我别上这个看看。”
雪莹瞥了一眼被小兰扔进首饰盒里的金钗,极不情愿地将玉簪别到了小兰的发间。“这支簪子倒还不错,不过这件红袄子穿我身上终究还是太俗气了些。要不是舅娘非让我穿这件袄子,我是决不会穿它的。”小兰回过头看着雪莹,“姐姐,要不我脱下来你穿着试试。我觉得这件袄子跟你的气质才是最相称的。”小兰边说边起身,将袄子脱了下来。
“你就别捉弄姐姐我了。”雪莹一边推辞着,一边打量着那件袄子,“这样不好的。是你的喜衣,我穿着不合适。会晦气的。”
“有什么晦气的,我不信那些个陈年滥调。”小兰极热情地把袄子往雪莹身上套去,“这还正让我说中了,姐姐,你仔细照照镜子瞧瞧,看看,这件喜服简直就是为你定做的,跟你的气质极配。对了,再戴上那支金钗就更美了。”小兰说着,从首饰盒里掏出金钗,认真地插到雪莹的发间,又端来镜子让雪莹自己看,“你瞧,这一打扮,姐姐跟天仙似的。大楠哥看了也会喜欢的。”
“大楠?”
小兰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里不禁“咯登”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疯狂。雪莹姐一直是在暗暗地喜欢着大楠的,这个小兰就是傻子也是能感觉到的,可为什么自己偏偏把自己的喜服和金钗都让她穿戴了呢?小兰的心里忽然觉得好不自在,怔怔地望着雪莹,手中的镜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碎了……
“荷花,你看,这不,蝴蝶的翅膀出来了。”马老太太在一边指点着小荷花,“还是我的孙女聪明。奶奶一教她就会。”
“都是奶奶教得好。”小荷花喜上眉梢地抬头望着马老太太,“好了,绣好了。我放香料了。”小荷花利索地往香包里填着香料,又将香包口缝紧,这才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打算今天晚上就把香包送给家仁吗?”
“嗯。”小荷花点着头,“我听说明天他就要回上海的洋行工作了。今天不给他就要等到端午节他再回来的时候了。”
“家仁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珍惜他。幸好,奶奶没答应让你们现在就成亲,奶奶的荷花还能再陪奶奶两年,要不然奶奶真的要想死你了。”
“呸呸呸!”小荷花伸出手轻轻捂住马老太太的嘴,“奶奶怎么说些个不吉利的话?对了,现在时候还早,我还想再做个香包。”
“你想送两只香包给家仁?”
小荷花摇着头,“是给五伢子的。”
马老太太脸上掠过一丝察觉的阴影,“五伢子,你要给五伢子做香包?”
“您别惊讶。我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我跟五伢子从小就跟亲兄妹一样,长这么大,都是五伢子在保护我,为了我,他的头都被爹打破了,可我却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情,现在我想替他做只香包,也好还他的人情。”
“可是,香包的意味很特殊的。”马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只有心生爱慕的人才会互赠香包。你就不怕五伢子误会了你?”
“不会的。五伢子一直当我是亲妹妹,他不会乱想的。”小荷花极其认真地看着马老太太的眼睛,“哪有哥哥会以为妹妹爱慕上他的呢?”
马老太太微微眯着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是干咳了一声。她看着小荷花兴奋地替五伢子缝着香包。
“奶奶,您说该在香包上给五伢子绣些什么好?”
“绣个福字吧。五伢子一家在我们马家服侍了好几代了,也该享享福了。”
小荷花木然抬起头,目光与马老太太慈祥而严正的目光碰在一起。“还是绣座山吧。福字太俗了些。”
马老太太迟疑了一会,“也好,山就山吧。荷花,你都已经订亲了,下边也该轮到五伢子了。他四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奶奶也该张罗着替他寻门亲事,也好早些给马平和保娘传宗接代。”
小荷花拿着针线的手稍稍停滞了一下,继而生涩地绣着图案,低着头说:“奶奶想给五伢子找门什么样的亲事?”
“我知道保娘乡下有个表妹,家里总共生了六个女儿,有几个都是和五伢子年岁相当的,等忙完你这头,我就问问保娘,要是她也有这个意思,奶奶就出钱帮五伢子把那女孩娶过门来。”
“好是好,就怕五伢子不喜欢人家。”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还记得前年的光景吗?保娘的表妹带着她几个女儿来镇上赶集,五伢子跟那帮女孩子走得多亲近,你又不是没见到?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五伢子喜不喜欢?男人跟女人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有多少感情可谈的!”马老太太抚着小荷花的秀发,“五伢子不比你和家仁,你们从一落地就注定是锦衣玉食的小姐公子命,可五伢子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下人,下人的命就是不能挑三拣四。能吃好穿暖,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命了。”
“奶奶心里也是这么看五伢子的吗?”小荷花心里突然觉得一阵难过,“可我从来没把五伢子当成下人,在我心里,他就跟自己的亲哥哥一样。”
“那从今往后,你必须断了这个念头。那都是小时候的想法,如今你长大了,订亲了,就要懂得尊卑有序,五伢子始终是个下人,你怎么看他,他也是你的仆人,懂了吗?”
小荷花回过头,抬眼望着马老太太的脸,忽然觉得奶奶变得特别陌生。难道长大了就必须要抛弃所有纯真善良的情感吗?五伢子在自己心里始终都是一位知暖知冷的贴心哥哥,她怎么可能真将他当成一个下人来看呢?自从娘吊死了之后,保娘就跟自己的亲娘一样疼自己爱自己,马平也把自己的父爱分给了自己,可为什么奶奶还要自己将他们当成下人看待呢?她知道奶奶虽然严厉,可心里并不曾真正把马平一家当成下人看待,只是有时候情绪不好的时候才会拿五伢子来出气,可那也不是她的真心话啊!在奶奶的内心深处,五伢子不也跟她的亲孙子似的吗?每年过年,有她小荷花新衣裳穿,也就总是短不了五伢子的新衣裳;每年给红包,有她小荷花的也就有他五伢子的,可为什么奶奶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当五伢子是真正的下人看待呢?
夕阳已经西沉,院子里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小荷花隔着糊了纸的窗棂往外望去,隐隐绰绰地看到五伢子的身影,她知道是五伢了在放鞭炮。王家的轿子应该已经到了吧?她迟疑了看了马老太太一眼,缝着香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小姐,王家的轿子来了。”保娘已经梳洗一新,站在了马老太太的门外。马老太太瞥了保娘一眼,“好生服侍着荷花,别让她出丑。”
“奶奶!”小荷花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正要发问,保娘已经走了进来。“老太太,有我陪着小姐,不会出乱子的。”
“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马老太太扶着小荷花的手,将它递到保娘手中,“现在,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行过礼之后,快些带她回来。晚了,别人会传闲话的。”
“奶奶,我……”小荷花似乎有些紧张,“我还没绣完香包呢!”
马老太太瞟了她一眼,“这不绣好了吗?”把她先前替家仁绣好的那只塞到她手里,又从她手中掰开新绣的那只,“这只不急,行完礼回来再绣也不迟!”
“这是给新姑爷绣的香包吧?”保娘脸上挂着笑,“订亲了的人,就是不一样。也知道体贴人了。”一边说着,一边帮小荷花把香包塞到她衣兜里,牵过她的手,“我们走吧,晚了,王家的人会说我们马家不懂规矩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