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将手中燃着的香认真地插进香炉里,对着她娘的画像作了一个揖,回过头看着外面越积越厚的雪,“瑞雪兆丰年嘛。”
马老太太低声咳着,缓缓朝厅内走了过来,坐在了太师椅上。小荷花已经在椅上加了一副厚厚的坐垫,马老太太一边坐上去,一边抚着刚加上去的垫子,说:“还是孙女贴心那。荷花,你到我房间把你爹给我买的那个白玉烟壶拿过来,我想抽上几口。”
“奶奶,你咳嗽还没好呢。”小荷花走到马老太太身边,拢了拢她杂乱的长发,“奶奶,我拿梳子给你梳头吧。”
“好。”马老太太抓着她的手,摸了又摸,“先帮我装上烟丝吧。我一边抽你一边给我梳。”
“您已经咳成这样子了,不能抽了。”
“去吧,听话。”马老太太和蔼地盯着她,“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抽不抽烟对我这老骨头来说没什么分别,早晚还是得到阎罗王那儿报到去。去吧,去给我拿来。要别说,南洋的烟丝还就是抽着香。”
小荷花慢慢走进马老太太的房间,从那雕花床头框上取下白玉鼻烟壶,再在里面装上些许烟丝,又从梳妆台里拿过一把梳子,这才走向厅里。她把白玉鼻烟壶递给马老太太,替她点上烟丝,走到马老太太身后,拿着梳子替她认真梳起头来。
马老太太猛地抽了一口,过了一会才吐了出来,那烟雾喷了小荷花一脸,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咳出来了。马老太太笑了,笑得非常清脆响亮。“丫头,你到了我这岁数一定会喜欢上这玩意的。这玩意好啊,人家都说一醉解千愁,奶奶我酒不能喝太多,可这烟却还能抽个一两壶的没问题。你爷爷在的时候光会喝酒,不懂这烟的好处,真替他觉得冤。”马老太太又猛地抽了一口,又噘着嘴把烟雾缓缓地吐了出来,“你得慢慢学会习惯,习惯了就不会呛了。人老了,要没了这玩意,过着还有什么劲?”
“奶奶,哪有那么好?”小荷花轻轻地梳着头发,“您的白头发又比从前多些了。”
“能不多吗?”马老太太叹着气,“我都六十好几的人了,没白头发岂不成妖精了?”
小荷花继续替马老太太梳理着头发,“奶奶,您是多大岁数才有了我爹的?”
“我有了你爹时已经三十好几了。”马老太太一边抽一边说:“你爹前头还有两个哥哥,都没养长,死了。”
“都怎么死的?”小荷花不解地问。
“淹死的。都淹死在后边那个池塘里了。”马老太太说这话时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的表情。“有了你爹以后,你爷爷成天呆在家里看着他,不让他随便乱跑,更怕他也像他两个哥哥一样,跑到池塘里淹死了。”
“您是说我两个伯父都和小兰祖姑姑一样,淹死在那个池塘里了?”
“是,是小兰。”马老太太的眼里突然噙着泪花,声音有些哑地说:“你爷爷说是小兰要来我们马家讨债,所以就把你两个伯父带走了。”马老太太说着,只觉得浑身有一股寒流袭来,身子突然打起了颤。
“奶奶,您是不是觉得冷了?”小荷花放下手中的梳子,“我去房里把虎虎他妈给您买的狐皮大袄替您披上吧。”
“不用了,我不冷。”马老太太紧紧拽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经常跟着五伢子到池塘边玩去,起初我也很担心,可你命大,一直没有出事,你爷爷就跟别人说你肯定是小兰转世投胎来了我们马家。”
“那小兰祖姑姑为什么要来我们家讨债?我们家欠她的吗?”小荷花好奇地问。
马老太太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忽然又目光低垂地说:“欠她的,我们家确实欠她的。”
“到底欠她什么?”
马老太太接连猛地抽了几口烟,好半天憋着没说一句话。小荷花知道她不想说,没有再问,只是看着门外越下越大的雪,她心想今晚是不能去西街上放烟花了。
马老太太再次回过头,“你真想知道我们家到底欠小兰什么吗?”
小荷花避开马老太太的目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马老太太掉转过头,“我们家欠她两条人命。她死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你爷爷的孩子。几十年过去了,她的怨气始终没有消散,先是你两个伯父被淹死在池塘里,接下来你太奶奶也因为走夜路被石头搁住摔死了,然后就是你娘在皂角树上上吊,再后来她把你爷爷也带走了。”
小荷花只觉得心惊肉跳起来。她感到浑身犹如落水般寒冷,仿佛看见小兰正浑身湿淋淋地从池塘里走了上来,一步步逼近她和马老太太。
马老太太继续说着,“大楠一直不爱我,但他始终对我礼遇有加。我知道他心里很苦,他跟我在一起,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他自始至终都在想着小兰,可小兰还是没有肯放过他。你知道吗?你爷爷根本不是病死的,他是吃了老鼠药自杀的。”
小荷花与马老太太面面相觑。“你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只有我知道,他是吃老鼠药死的,他死之前,手一直指着池塘的方向,他叫着小兰的名字,他求小兰放过我们一家人——当年,虎镇上的人都说大楠和小兰是最般配的一对,他们郎才女貌,不知道羡煞了多少男男女女。小兰不仅绣得一手好活,还写得一手的好诗,大楠经常和她互相和诗,你爷爷考中秀才的那天,她还特地写了一首情诗绣在手帕上让我替她送给大楠。大楠看了以后,兴奋得都跳起来了。大楠中秀才的那年十七岁,小兰十六岁,我十九岁,小兰是大楠姑姑的女儿,我是大楠姨妈的女儿,我们都是他的姑表亲,可大楠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过我这个表姐,有一次我躲在池塘后的树荫底下,偷听他们在船上说话,大楠说我看上去像个世俗的官太太,小兰在船上不停地笑着,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就像针扎了一样的痛……
“过了不欠,马家就张罗着要给大楠娶媳妇,大家都知道大楠心里想娶的是小兰,我姨父一直想聘的也是小兰,按理说他们就该顺理成章地成亲了,可我娘却觉得我才是大楠最适合的媳妇人选,就跟我姨娘唠叨,说大楠应该娶了我才对。都说姐妹情深,姨娘听了我娘的话,也觉得大楠应该娶个比他大的稳重的女人做老婆,于是决定棒打鸳鸯,正巧这个时候小兰得了一场急病,姨娘就说通了姨父,同意了我和大楠这门婚事。半年以后,小兰的病好了,姨父心中的天秤又倾斜向了小兰,本来我跟大楠的婚事就是口头上说说,并没有下过聘,算不了数,我们一家也只好忍气吞声,眼睁睁地看着大楠要把小兰娶进门来。后来,小兰突然溺死水中,大楠这才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我。”
“那小兰祖姑姑的死怎么能算是我们家欠她的呢?又不是我们故意把她推进水里边去的。”
马老太太心头一惊,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瞪着小荷花。
“怎么了奶奶,我说错了吗?”
马老太太回过头,嗫嚅着,“梳好了吗?梳好了你到保娘那边看看五伢子,看看他的头要不要紧。”
“已经没大碍了。昨天晚上保娘就给他上了药,他还跟我一块到街上放烟花了呢。”
“我还以为你早就睡了呢。”马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着,“过去看看,别让马平、保娘两口子说我们上边的不管他们下边的死活。今天一早他们过来请安时我也没太在意五伢子,都忘了问一句了。”
“那好。我过去看看就是。”
“到我房里拿些大糕给他们送过去。是你爹带给我的,你多拿些给他们,留一两块给我就行了。”
小荷花应了一声,走进房里拿了大糕,便往五伢子一家住的房里走去。小荷花没有看见五伢子,只看见保娘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摘着菜,依旧穿着她那件十多年来专门用来过年时穿的黑色丝袄。那件丝袄还是她爷爷在的时候送给她的,她爷爷一直当他们是自己人。
“小姐过来了。”保娘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擦着桌子和凳子上的灰,请她坐了下来。
“保娘,”小荷花坐了下来,把大糕放到桌子中央,“这是奶奶让送过来的。她让我过来问问五伢子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多谢老太太关心。”
“都是我惹出来的祸。”小荷花低着头,扯着自己丝袄的衣襟,“要不是我跟我爹吵,他也不会打伤五伢子。”
“五伢子只是个下人,就算被老爷打死了那也是活该。谁让他多管闲事呢!”保娘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忙改口说:“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小荷花笑了笑,“保娘,我还不知道你吗?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奶奶说,早上你们过去请安时,她只记得恭喜大家了,忘了问五伢子的事了。”
“我给你倒点茶吧。喝着说话暖和。”保娘起身提起茶瓶,给小荷花泡了一杯热气腾腾地玫瑰花茶。“我们五伢子也不知从哪弄来的玫瑰花茶,他说小姐经常喝茉莉花茶都喝腻了,想把玫瑰花茶给你送过去,被我拦了下来。我说小姐哪能看得上你这破茶,这不,还是给你泡上了。要觉得好喝,呆会你就全拿了去。”
保娘一边说着,一边吹着茶水,“太烫,我帮你吹吹。”
小荷花从保娘手中接过玫瑰花茶,学着保娘的样子,对着茶水吹了又吹,才举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嗯。好香。”
保娘把放在桌上的大糕用白布巾包好,放到茶盘里面,满面带笑地看着小荷花,“代我谢谢老太太,总是记挂着我们。”
小荷花放下茶杯,“平叔和五伢子呢?”
“你平叔出去打牌了。沈少奶奶派人过来请,说是三缺一。五伢子这会还躺在床上睡呢。昨天晚上回来得晚,着了凉,还发着热。”
“怎么,他病了?”
“不是大病,睡上个一天半宿的就没事了。他是个粗人,经得起折腾,不比小姐少爷个个都是金枝玉叶,生起病来没个上月数的下不来。”
小荷花笑笑,“我倒是很少生病。”她看着保娘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说:“保娘,你在马家几十年了,有没有听说过我爷爷和一个叫小兰的事情?”
“你爷爷和小兰?”保娘一把捂住嘴,“小姐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就是好奇。不能说吗?”
保娘摇着头,又点了点头,“老太太最忌讳说这个。你还没出世的时候,有几个下人就因为嚼舌这个事都被老太太打了出去。后来再也没人敢提这个事,就连你爹和你娘也从来不敢说这个事。”
“可是……”小荷花欲言又止,又呷了一口玫瑰花茶。
保娘走到门边把房门掩好,这才重新坐在小荷花对面,压低声音说:“听说那个小兰是你爷爷的表妹,本来你爷爷是要娶她进门的,可后来却莫名奇妙地死了。大家都说她死的时候还怀着一个孩子。”
“这个我知道。”小荷花盯着保娘的脸,“你放心,我不会跟奶奶说的。”
保娘打量着她,却没有说出来。小荷花只好起身要走,保娘跟在她身后帮她拉开房门,又叫住她,麻利地把桌上剩下的纸包着的玫瑰花茶倒进一个玻璃瓶里,递到她手里,忽然,附着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我就跟小姐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传出去,要不我们一家在马家也就呆不下去了。”
小荷花从她手里接过装着玫瑰花茶的玻璃瓶子,怔怔地看着她。她听到了保娘说的话,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