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也是虎镇的有钱人家。可自打马德阳去了南京,家里人丁不兴,老太太也就不让大家到街上放烟花,每年这个时候的晚上,五伢子便会拉着小荷花一块挤到大街上去看热闹。
王家的少爷也来了。他今天没有穿那件中山装,而是穿了一件绛红色的丝绒唐袄,脚上却穿了一双皮鞋,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在烟火的衬托下,人倒是显得更加地白净清秀。小荷花知道他是王家的二少爷王家义,看着他笑了笑,他也冲她报以一笑。这一切五伢子都看在了眼里,他很不开心地望着小荷花,说:“小姐,这种人,你冲他笑什么?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别总说人家坏话。”小荷花看着王家义混入人群中的背影,说:“我看他人挺好的。”
“那也是装的。你不知道,他搞大了咱们虎镇上好几个黄花大闺女的肚子呢!”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小荷花费解地问:“别又是你编排人家。我觉得他人很不错。”
“人不可以貌相。你要相信这种人是好人,以后会有你好受的。”五伢子撇着嘴说。
“有我什么好受的?我跟他非亲非故的。”小荷花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摊在手上,放到五伢子面前,“这是奶奶给我的,要不咱们也买些烟花爆竹来放?”
“看别人放就行了。”五伢子看着她手里的大洋,“留着你自己花吧。女孩子家要买的东西多着呢。”
“给你。”小荷花把大洋塞到他手里,“让你买你就去买。我又不爱吃零食,又不要胭脂花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留着它干吗?再说自己放总比看着别人放自在高兴吧?”
五伢子想了想,犹疑不决地从她手里接过大洋。“可……”
“没什么可是,你去爆竹店买吧。能买多少买多少。今天咱们也放开胆地玩上一次。”小荷花看着五伢子吃吃地笑着,“看你平时倒也像个男子汉,怎么看到钱腿就软了?”
“那你在这儿等我,别乱跑。”五伢子手里紧紧拽着那枚大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小荷花,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等回头看不见小荷花的人影,才放开脚步往爆竹店飞快地跑去。
小荷花站在人群边,伸手紧了紧身上穿着的橙色丝袄,可还是感到一阵凉飕飕的刺骨的冷意。她感到脚下更是冻得厉害,不禁跺了跺脚,伸出手掌来,对着手掌呵起热气来。王家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一丝也没有发觉,天空中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她伸手抚了一下脸,才知道天开始下雪了。
“下雪了!”一个调皮的孩子欢声高呼着,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趔趄,正好撞在她身边的王家义身上。
“下雪了。”王家义腼腆地看着她。
“是啊,瑞雪兆丰年。”小荷花红着脸,看着在眼前飞舞着的雪花。那些雪花掉在她身上脸上,一会的功夫就又全部融化了。
“看来雪不会下大的,大家还是可以尽情地放爆竹。”王家义掰弄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看着自己油光闪亮的皮鞋。
“是啊。”小荷花的声音有些低了。
良久。沉默。王家义偷偷打量着她。他觉得月光下的她更是清纯可人。比他见过的那些庸脂俗粉不知强了多少倍。他表哥成亲的时候,亲戚们取笑着问他要娶什么样的媳妇,他只是嘿嘿地笑着。其实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小小年纪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这个姑娘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小荷花。
他从朋友那里打听出她的学名叫马天芙,也知道她的乳名是小荷花,更知道她们家院后的那个池塘原来也是马家的产业。他和她是多么的般配,他一直这么想着。每次在马家院后的池塘边看到她时,他也会极不情愿地看到五伢子的身影。他听朋友说,那个五伢子只是马家的下人生的儿子,他知道他的存在对他构不成威胁,可那层窗户纸却总也没有办法捅开。他是腼腆的少爷,这些心事在他这儿也只能成其为心事而已。
王家义红着脸,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一个人出来的?”
小荷花也红着脸,“不是。”她知道他看见了五伢子,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的问话。
“我……你是不是很冷?”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丝袄,哆嗦着就往她身上披过去。
“啊?”小荷花不知所措地往后躲去,她不知道如何对应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
“我……我怕你着凉……我……”王家义涨红了脸,打了一个喷嚏,手里提着他脱下的丝袄。
“我不冷,你自己快穿上吧。”小荷花避开他的脸,仍旧往后退着。
“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王家义低声说着,他的声音小得连蜜蜂都听不见。他只是怕她冷,可她却害怕他,她一直在躲他。他知道她怕羞,可他却一门心思地想告诉她,他是那么地喜欢她。
五彩的烟花笼罩在他们眼前,小荷花踮起脚看着天空中飞掠的一抹飞花,王家义连忙闪到她身后,好让她看得更亲切些。“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看到你出来看烟花。”他低着嗓子说着。
这一回,小荷花听到了。她回过头,冲他甜甜一笑,“奶奶不让我们自己放,所以就出来看别人放。”
“我大哥这会正在西街放烟花,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看?”王家义的声音还是很低。
“你大哥也来了?”小荷花脱口问道。
“他那些玩意都是西洋人送的。能放出龙和凤凰形状的烟花呢。好看极了。”
“是吗?”小荷花有些向往地抬头看着天上不时飞过的各种形状的烟花,“那你为什么不跟你大哥一块放烟花?”
“我……”王家义满脸通红,“我……我看见你在这儿了。”
这回轮到小荷再次涨红了脸,她什么也不说了。又是良久的沉默。这回谁也没再开口,一前一后地站着,直到五伢子手里拿着一捧烟花在他们面前出现。五伢子一来,王家义立马掉头走了,迅速消失在人群中。五伢子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这小子在这干吗?”
小荷花从五伢子手里接过烟花,把爆竹留给他,“咱们先放爆竹吧。”
五伢子怔怔地看着她,“那小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小荷花盯着他,“你放你的爆竹,问那么多话干吗?”
五伢子摇着头,“嫌我罗嗦,我还不是为你好?那可是只披着人皮的狼!”
小荷花“噗哧”一下笑了,“他是狼?我看他还不如你呢!”
“他当然不如我。”五伢子嘿嘿笑着,“你这话我爱听——现在就放吗?”
“放吧。买了不就是放的吗?咱们先把爆竹放完了,一会去西街放烟花!”
“干吗要去西街放烟花?东街这儿不挺热闹的吗?”
“行了,你快放吧。东街这边的我们也看得差不多了,西街那边的还没看见呢。”小荷花催着五伢子说。
五伢子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些什么,拿着爆竹,找了块空地,麻利地放起爆竹来了。小荷花已经捂紧了耳朵,五伢子故意冲着她站的方向用力划着洋火,看着火柴棒上燃燃腾起的火焰,他冲小荷花扮了个鬼脸,利索地将火苗移向爆竹上的燃头。五伢子迅速往小荷花的方向退去,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可爆竹却没有响。小荷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燃起的爆竹,却总也不见它飞上天,她扫兴地拿开捂住耳朵的手,盯着五伢子的脸,“怎么不响呢?”
“秽气!”五伢子瞪着那飞不上天的爆竹叫骂了一声,迈开大步,向放着爆竹的地方走去,刚一挪步,那爆竹却自顾自地飞上了天,紧接着就听到一声轰天巨响。吓得他往后打了一个趔趄,撞在了后边的小荷花身上。
小荷花听到爆竹声,也不觉吓了一跳,顺势倒在了五伢子怀里。五伢子不知所措地盯着扑倒在他怀里的小荷花,他觉得今夜的小荷花格外的艳丽,大家都说她是个冷美人,可他却觉得她一点也不冷。四目相对,五伢子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一下子抱紧了小荷花,他觉得这时的小荷花已经不再是马家的小姐,从这一刻起,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他心里偷偷喜欢已久的漂亮女人。
小荷花立马缓过神来,用力把五伢子往后一推,回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五伢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大声说:“什么鬼爆竹,吓死人了!”他窜到小荷花面前,“小姐,你没吓着吧?”
五伢子和她独处的时候从来没有叫过她小姐,小荷花心头掠过一股未名的震颤,她仿佛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王家义羞红的面庞再次映在她的眼前,那是一张俊美如花的脸,不仅让女孩子看了心动,就是男孩子看了也会心跳。
她多多少少地听大人们说起过王家的事,王家是虎镇上有名的商人,王老爷早些年在上海淘金,攒了不少钱,就张罗着要把两位公子送到外国去留学。大少爷王家仁在十四岁那年便被他送到了英国,二少爷王家义本来也是要送出去的,但他老婆心疼孩子,死活闹着不让送,这才留了下来。
如今王家仁也从英国学成回国,在上海一家洋行办事,过年过节的时候王老爷总要把他从上海叫回来全家人一块儿过。王家就这么两个宝贝儿子,王老爷夫妻两个视他们如同珍宝般,拿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围在这两宝贝身边转。
前些天,小荷花听马老太太跟前院的沈少奶奶闲聊说王老爷怕大儿子王家仁沾染了上海女人的坏习气,打算要在虎镇给他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做儿媳,话一传出,虎镇上有闺女的人家纷纷托人到王家提亲,可王老爷是一个也看不上眼,那王大少爷更是说不急着结婚,真急的只有王太太一个人,托人帮她在虎镇物色有没有配得上她儿子的好姑娘。
“我看马奶奶家的小荷花就不错,郎才女貌,正巧配成一对儿。”沈少奶奶不知道是不经意还是故意跟马老太太说了这句话.。
马老太太抬眼看了沈少奶奶一眼,“我们家荷花哪里配得上王大少爷?人家可是留过洋的。”马老太太自然有她的想法,他们马家怎么说在清朝时也是个书香大族,就算再不济,她儿子还在南京政府做事,她觉得商人家的少爷根本就配上不她家的闺女。
五伢子接二连三地放着剩余的爆竹,用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小荷花倒是先镇静下来了,她像往常一样睃着五伢子,“放完了咱们去西街。”
“放完了。”五伢子从她手里接过烟花,两个人穿过放爆竹的人群,沿着街沿,一前一后地往西走着。西街上人山人海,小荷花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可怎么也没找着她要找的目标。
五伢子拉着她的丝袄衣襟,把她拉到一个人少的角落,“你在这等着,我过去放烟花给你看。”五伢子把大捧的烟花放在小荷花脚边,手里只留了一支,叉着腿跑到放烟花的人群中。
小荷花没有心思看五伢子放烟花,她的目光仍然在寻找,天空中再次飘浮起零星的雪花,她的心里却激荡起一股暖流。她在等待王家义,她惊奇地发现她的内心正强烈地渴望见到那个一见女孩就脸红的王家义。
五伢子走到人群中,不安地回头看着小荷花,他发现她的目光四处游移着,就是没有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五伢子抬起头,左胳脯夹起烟花,左手举着洋火,右手捏着火柴棒,轻轻地,在洋火壳上擦亮一道耀眼的火光,迅速从胳膊底下抽出烟花,将火苗移近烟花的燃头,然后将烟花抛向空中……
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没有等到小荷花向他投来的惊羡的目光,反而从她脸上读出了一种失望。他的心莫名的凉了,他爹说得没错,他只不过是个下人。他默默站在人群中,回头看着小荷花的身影,她的目光一直往西看着,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西移去,忽然,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他看见了王家义。
王家义站在一个打扮时髦的穿着西装皮鞋的青年英俊男人的身边,他的目光也在极力往东搜寻着什么。五伢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走回去,只是呆呆地站在人群中。他仰面让雪花直接打在他的脸上,他想借用冰凉的雪花冷却了他那颗正燃烧着的炽热的心。
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目光也落在了小荷花的脸上。小荷花虽然过了年才十五岁,却已经发育得很好,看上去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她走到哪里总能吸引到男人的目光。
王家两兄弟的目光一前一后都落在了小荷花身上,但他们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自己的兄弟有着怎样的变化。王家仁友善地冲小荷花笑着,小荷花觉得他的笑比王家义更加迷人,她的嘴角也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容,她也不知道这笑容是给王家仁还是给王家义的。
王家仁忽然在原地转了个圈,回过头继续潇洒地放着他的烟花,一边放一边朝小荷花的方向再次抛过来一种令人心醉的笑容。小荷花猜到这个男人肯定是王家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大少爷王家仁,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的举止是那样的儒雅风流,她的目光一下子就完全都被王家仁给吸引了过去。她想起了沈少奶奶对马老太太说的话,心扑通扑通跳着,她忽然发觉这个高大的英俊男人才是今晚的主角,她想这也许就叫作一见倾心吧。
王家仁把所有好看的烟花都放了个遍,每放一支烟花,他就会做出一个潇洒的转圈动作,直到他手里的烟花全部放完。五伢子一屁股坐在人群中,他目睹了王家兄弟的精彩表演,只是他有一点不明白,小荷花到西街这边来到底是要看王家仁还是王家义。
五伢子的心情随着小荷花脸上的阴晴圆缺而不断起伏变化着,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孩子为了她所心仪的男人在脸上变幻出那么多表情来。不要脸!他在心里狠狠骂了小荷花一句,然后又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不要脸的人!
王家仁燃完了手中最后一支烟花,仍旧对着小荷花站着的方向投来友善的笑容——那是令人心醉神迷的笑容——那种优雅是虎镇的男人所不具备的,小荷花心想,也许这就是洋人的作派吧。
小荷花的脸突然滚烫起来,因为她看见王家义的目光突然转向了他大哥脸上,王家仁正冲小荷花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王家义的面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天空中的雪花开始越飘越大,那雪花打在王家仁的脸上,顺着他的笑容掉在他的手心里,就像在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开心的雪花,王家义却咬着嘴唇瞪着他大哥,他嗫嚅着嘴唇冲他大哥说:“哥,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噢?”王家仁回过神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冲王家义嘿嘿一笑,“好,回家,明天晚上我们再来放烟花!”他说这话时故意放开了音调,好像是说给家义听的,又好像是在跟小荷花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王家兄弟恋恋不舍地走了。王家仁不断回过头来瞟上小荷花几眼,再投以他招牌式的笑容,王家义走在王家仁前面,风风火火的,坚定的,没有回头。雪越下越大,小荷花傻傻地看着王家兄弟远去的身影,这才发现她脚下还放着一大捧没有放完的烟花。人群欢呼着三三两两地散了,小荷花这才发现坐在雪地里的五伢子。五伢子迅速伸手擦去脸上的泪花,不让她看见,一屁股站起来,伸出双手,掸着屁股上的积雪,飞快地走到她脚边,从地上拣起没有燃放的烟花,低声说了句:“回家吧。如果天气好,咱们明天晚上再上街来放。”
小荷花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她默默地跟在五伢子身后,往回家的路上走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