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一处卖混沌的摊子。只有两人离得远远的，俯着身，坐在那长凳上吃。这人家在这里卖混沌很有些年了，她上初中时就经常来。那时摊主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现在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女人，一定是他老婆，她站在面板跟前，动作十分麻利，围裙上沾了一片白。算起来倒有十年了，可他似乎没怎么变，只是她自己在长大。她走过去道：“来一碗混沌，带走！”他还是旧有的笑容，道：“好嘞！”
忽然一个声音道：“佳萍！”佳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是父亲，她万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他，他已经从长凳上站起来了。佳萍道：“爸爸？”佳萍父亲还没作声，那摊主先向他笑道：“你家闺女？怪不得这么眼熟！”佳萍父亲笑了笑。
佳萍对那摊主笑道：“不用带走了，就在这里吃了！”摊主道：“好嘞，先坐着！”佳萍坐到父亲对面，摸了摸胳膊道：“真冷！”父亲道：“嗯，早上冷得很，一定要多穿。”他自己穿得很厚，棉衣似的，鼓鼓的一层，显得十分苍老。
一会儿功夫，人就多起来。父亲来得早，吃完了，坐在那里，也不说话。佳萍匆匆吃了几口，笑道：“我饱了！”父亲道：“慢慢吃，吃好！”佳萍笑道：“吃好了！”父亲走过去付钱，摊主笑道：“这么大一张！”佳萍立刻走过去道：“我有零钱。”她展开了送过去，却被父亲推了回来，道：“能找开！”摊主瞅瞅那女人，女人便低头从围裙的袋子里掏了几次钱，数好了递过来，显然不高兴。佳萍有些尴尬，他们一定觉得这父女两个真怪，一前一后来吃，又抢着付钱。不过，他们应该是知道底细的，这样一想，她立刻觉得有眼光射过来，立刻芒刺在背。
两人走出去一截，有人挑着一担菜，像是去集市上卖，从对面路过，竟隔着一条街向父亲喊道：“长宏！回来了！”父亲笑道：“嗳！好新鲜的菜，买卖还不错？”那人将手凌空一摆，笑道；“凑合着吃饭吧！”他却也没停，甩着胳膊大步走去，没走几步，又和谁招呼了一声，佳萍不禁回头望了望。他那一溜已经全是阳光，灿灿的，一路亮下去，那两筐菜鲜绿极了，夹着他，在白花花的晨光里跳动。她和父亲却是一直在阴暗的一面。
佳萍道：“他是谁？”长宏道：“我也正想呢，嘴不离地喊了有一年，怎么说忘就忘了？”顿了顿又道：“从前一起看过果园，是把种果子的好手。”从前，该三十年以前了吧，那果园父亲是早已生疏了的，就是这个地方，他也有好些年没回来了吧。想到这儿，佳萍忽道：“爸，你这次回来是??”长宏道：“我和她离了！”佳萍一愣，血液似乎凝固了一下，道：“哦？”长宏叹了口气，轻声道：“现在想想，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妈和你了！”以前他再怎样冷漠，她早已习惯了，并不怎样难过，最近两次见面，他忽然温情脉脉起来，她反觉得十分伤感。她半晌道：“我希望你们都好。”长宏道：“老了，浑身是毛病，顿了顿又道：“你妈妈从前是不是犯过一次心脏病？”佳萍道：“嗯！”就是那次，她跑去要钱，第一次见到那女人。她站在父亲身后，一袭黑裙，惨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冒出火来。
长宏道：“这次去看她，又带累她受伤了，今天好点了吗！”佳萍一愣，道：“爸爸你回家了？”长宏道：“嗯！”佳萍忽然醒悟过父亲的话来，又道：“妈妈到底是怎样受伤的，是下楼梯时扭伤的吗？”长宏半晌道：“嗯，她看见我很生气，从楼上下来时跌了一跤。”
他走进去时，英珍正蹲在台阶上擦楼梯扶手，他叫道：“英珍！”她猛得站起来，头脑轰得一下，在一阵眩晕中看见他渐渐离近，她大叫道：“出去！”急急地要去推他，却一下子踩空了，扑倒在楼梯上。像是有把刀子戳到她脚上，她疼得全身冒汗。他连忙去扶她，遇到她万般仇恨的目光，他不仅缩回手去。
走过一座桥，两边栏杆上有一排突起的狮子一样的东西，长宏挨个摸着。佳萍觉得这个动作很怪异，有些苍老的意味。父亲真的是老了。到了桥头，长宏道：“我去你二叔家了。”佳萍道：“嗯，我再去看你。”她想问问父亲今后要如何，犹豫着究竟没说出口，他自己也一定迷茫极了。
长宏向左，佳萍向右，两人越走越远，佳萍觉得脸上泪一行行流下来。原来母亲淌泪是因为父亲，二婶一定是说起父亲了。母亲一定企盼过这样一个结局，想到他追悔莫及得站到她面前，真正这样了，已经分不清是极快心还是极痛心。
佳萍回去，母亲已经起来了，见了她，道：“几时走？”佳萍道：“就现在！”母亲道：“爱华去做饭了，你去瞧瞧。”母亲以为她刚起来呢。佳萍走到厨房，炉子上已经煮了一锅粥，正溢出香味来。让她一大早忙着张罗早饭，佳萍很过意不去，笑道：“你们吃，我已经吃过了。”爱华道：“嗳，怎么吃过了？”佳萍笑道：“外面摊子上。”面板上横着一条黄瓜，中间弯曲处细了一大圈，一头末端又尖出去，像一只鸟躺在那里。爱华一刀切下去，那鸟仿佛被齐脖子斩断一样，她道：“好新鲜的黄瓜！”
佳萍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