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萍起身,把包里东西一件件往外掏,笑道:“都是振华买的,非叫我大老远带回来,真是,这里什么没有,费这劲!”母亲道:“又花这些钱!”佳萍笑道:“他长工资了!”母亲说:“能长多少,将来又要买房,又要养孩子,哪一项少得了钱,省着点儿好!”佳萍知道母亲是一向在钱财上小觑振华的,她笑笑,不再作声。
吃过饭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几点了,一大片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她身上。她懒懒地,睡不着,也不想起身,觉得这样太舒服了,心地像一面镜子,平静得没有一丝褶皱。她忽然看见猫儿蹑手蹑脚地进来了,或许是因为阳光都跑到她身上,或许是因为她中午赶着喂它,混熟了,它忽然跳到她脚下来了。无数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束里飞扬起来,它蜷缩成一团,尘埃也渐渐落定,眼前终于又是一片澄静。她觉得温暖又多了一层。
第二天上午,佳萍去陈大夫那里走了一趟。他是母亲从前的同事。那间办公室已经换了一副模样,陈大夫也是,她印象里他还是一个中年男子,现在头顶中央却有些秃了。他看这种跌打损伤还是有两下子,虽然和母亲年纪相当,还要等几年才能退休。佳萍往桌前一站,笑道:“陈叔叔!”他抬头愣了一下,又笑道:“几年没见,长成大姑娘了,真像英珍当年。”佳萍笑笑,英珍是母亲的名字。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极少,好像有那么一张,一寸大小,一边一根小辫,脖子上扎着一条纱巾。是怎样一副表情,她记不清了,只是没觉出什么相像之处。她总觉得她和母亲是不一样的。
陈大夫笑道:“英珍??哦,你母亲的脚没什么大问题,卧床休息两三个月就好了。”佳萍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道:“她走路总是太快。”他笑道:“你母亲可是个急性子,有一次出诊,急急忙忙得连听诊器也忘带了,大夏天,在太阳底下空跑了一趟,自己回来生了半天闷气。”她真希望他能多讲一些母亲的事,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一样,话锋忽然一转,问到她自己身上来了。她笑着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她走在路上,想起陈大夫的话,不由怀疑他对母亲是有过感情的,不然这么一个细节,又经历这些岁月,记忆怎能如此清晰。陈大夫是个极和善的人,如果不是父亲的突然出现,这样狭小的一个范围里,他和母亲的结合总是极有可能的,那母亲的一生总该是两样的了。她会姓陈,陈佳萍或其它什么,还有她的性格与命运,与现在也该是十分异样的吧!她从前觉得是自己在选择命运,突然发现竟是命运在选择她,她感到十分惊异。
佳萍顺路给爱华买了许多零食,一进院子,看见她正在晾衣服。佳萍笑道:“我在呢,这些活儿都留给我。”她走过去卷起袖口,刚提起一件衣服来,爱华忽然隔着一条白色床单子低声道:“姨刚才哭了呢!”佳萍一愣,道:“哦?”爱华又道:“本来好好的,你回来,看着比昨天精神多了,刚才有人来坐了一会儿,刚走,我进去收拾杯子,看见姨在抹泪呢!”佳萍道:“是谁?”爱华道:“可能是沈家那边的人,我听见她喊大嫂。”佳萍紧紧攥住那衣服,道:“是不是一个胖胖的,头发卷到耳根的女人?”爱华道:“嗯,是那样子。”
佳萍把衣服往盆里一掷,气烘烘地走到屋里,看见母亲侧身朝里躺着,道:“我二婶来了?”母亲转过身来道:“嗳,你怎么知道的?”佳萍不答,却问道:“她来做什么?”母亲道:“她能有什么事,过来看看,说几句话。”佳萍道:“以后别理她!”母亲笑道:“小孩子家话!”顿了顿,又道:“才刚你不在,她还说再来看你呢!”佳萍道:“谁稀罕她看,她不看我,我还多自在一会儿呢!”比她可恶的人也得见多了,她却单单不能容忍她,也许就因为她那样清楚地见证了她们家不光彩的过去。
母亲笑道:“你这直不楞的脾气!她也没说什么,还是和她媳妇那些事,自己说得掉起泪来,让我也陪进去好多。”忽然又想起来,道:“你在婆婆跟前,别像在我跟前似的使性子,做父母的都不易。”佳萍扭身往外走,边走边道:“好好的又扯到我身上做什么!”她走出去又折回来,攀着门框笑道:“有个女儿多好!”
晚上,振华打来电话,当着母亲的面,佳萍不能不接,还极力作出亲热的样子。他也没说什么,只问伤势好些了吗。佳萍挂了电话,母亲叹了声气,道:“该回就回吧,有爱华在这里,你别惦记。”她知道公司那头也不能老耽搁着,笑道:“不用催了,明天就走!”
秋夜如水,她支着一只胳膊趴在窗台上,听那蟋蟀的纤细的鸣声,一滴一滴落下来。还有那故乡的月!她忽然觉得许多事物的面目变得那样清晰,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清凉透彻,苦苦追求的,耿耿于怀的,都微弱得缥缈起来。但只是瞬间功夫,她又有些伤感。天会亮的,心还会随着街市喧嚣起来,尘埃无处不在,用不了多久便会把心深深覆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