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伢子也真是山猫子似的,从屋后山墙下一溜烟地钻到了仇十娘的背后,“喵呜喵呜”叫了两声,就说:“婶婶,你喊魂呢?”
仇十娘一转身便逮住了松伢子,揪住他的一只耳朵:“还喊魂呢,我叫你个混小子魂飞魄散,我叫你发痒的骨头散架呢。”她咬着牙将已有她肩高的松伢子提进了屋里去,“你爸死早了,你娘改嫁了,留下个讨债的,怎么个就让老娘我背时倒灶的给撞上了……一放学你就串尸撞魂去了,好你个混小子,毛还莫干,翅膀还莫长齐,就不信我老娘治不服你,还不赶快给我写作业!”
“我早写好了呀,婶婶。”
“写好了,就不能再读读书,写点日记什么的呀,也真是的!”
“是,遵命,女王陛下。”
仇十娘立刻扭过头去,扁嘴一笑。
这是仇十娘和她的侄儿松青不厌其烦时常上演的精彩片段。
仇十娘是松青的亲婶婶,也是我的堂婶娘,比我大十来岁,大约是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嫁过来的,做了我堂十叔的婆娘。我十叔在铁路上工作,是吃国家粮的工人,讨的婆娘自然很有几分姿色,高高的个儿就像艳阳下的红高粱,苹果般的脸蛋有点像早晨的太阳,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在背上晃悠晃悠的,吸引住好多好多人的目光。他们结婚那天的好些情景,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非常清晰,但绝不是因了我十娘特别的思想开通大方、我十叔在外见多识广而闹出了许多的新鲜花样,诸如闹新房的人们一定叫我十叔用手指按住我十娘的奶头,说那是电话机的键,说是结婚后,十叔就将南征北战,不能常在一起,就少不了要打电话了,现在就得反反复复地练习练习。或者是用一根红线拴住一颗红枣(那时是很少有苹果的)在他们之间吊着,让他们同时咬枣子,结果自然是咬不着枣子而他们互相咬着了。别的人一定是叭的一下就即刻分开了,而我的十娘却咬住十叔好长时间也不放,还咬得丝丝作响呢……我所不能忘记的是十娘特能喝酒,这使很多人都瞠目结舌了。我们这地方女子一般都不会喝酒的,而十娘喝得比大老爷们还豪气,还洒脱。啧啧,那是真叫人服了。以后,她也经常自己做点酒,每日里把自己那红苹果浇灌得越发红亮夺目的,大凡村里办酒席,仇十娘是不屑与女人们为伍的,总要挤在男人们堆里开怀畅饮一决高下。
仇十娘的性子也确实有点像男人,做事快性利落,说话不仅嗓门大,且村野粗鲁,男人女人那从不见光的私处,她却是常挂在嘴上,还冠冕堂皇振振有词地说,常挂在嘴上的人可是光明磊落的,嘴上不说心里往往是最坏的人。令人遗憾的是仇十娘自从生儿育女后,身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成了大块头,再不像做新娘那会儿高挑苗条得犹如风摆柳了。有人就说,这女人啊,一旦得了男人的滋润,就像秋天雨后的红薯风长风长,水蛇腰是不见了,躺在男人身下的却是一个大团鱼。仇十娘说你就不觉得开坦克比骑自行车更有味更来劲么?人们就附和着说,那也是,只要不是公共车就行。别人就直接开她的玩笑说,仇十娘怕是一天都离不得男人的哟。仇十娘说,是呀,你真能理解女人,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呀,夜里你哄了老婆只管来就是了。男人们就都说,要是不先说好,我们都来了怎么办?仇十娘脸不红心不跳,说,我会一个个把你们的毛都拔光的。在生产队里出集体工时,我记得仇十娘已是两三个孩子的妈了,但在工休时,总要与人闹着玩,与那些后生们打架,直打得在地上滚做一堆。有人说论打架,女人终究不是男人的对手。仇十娘很是不服气,她说我就不信,我脱了裤子都要打赢的。人们都大笑,说这倒是真话,谁个男人不趴下?
仇十娘的嘴是这般烂,而她的行为十分端正,谁也别想讨她的便宜,这其实人们都是知道的。据说也曾有人去试探过,其结果是仇十娘打开玻璃窗,将一条臭内裤甩在那人的臭脸上,叫他闻足了那个腥。
仇十娘是这样洒脱快乐地生活着,仿佛忧郁和烦恼从不沾她的边儿,其实不然,十叔虽是工人,有几十块钱一月的工资,但家里没有男劳力,所得的工分就少,虽说“男女平等,同工同酬”时刻挂在人们的嘴上,实际上像十娘这样什么活路都不落后于男人的女劳力,所得的工分也只能是男劳力的三分之二。十娘就常发牢骚说,男人身上不就多那么一点点吗,这女人呀反正是躺在下边,永远也翻不了身的。牢骚归牢骚,十叔的工资大都还是投资到队里去了,要不就拿不回基本口粮,家里人口多,十娘有两儿两女,加上松青,都在上学,竟有五个吃闲饭的人,家中光景自然是紧巴巴的了。十娘就没日没夜地操劳,里里外外一把手,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水,满腿泥,一些累活脏活,别的妇女不愿干,而她争着去做,红苹果那种诱人的红润早已悄然隐去,换成了风霜刻就的细纹,长辫早已不见,换成了酷似男人的短发,且夹杂着几根耀眼的银丝。有人就说十叔依然那么年轻英俊,又长年不在家,你仇十娘就不担心那野花会比家花香么?仇十娘就说我会感谢那野花呢,免得他三天两头地往家跑,我都应付不过来了。
十三四岁的松青见婶婶是这般劳累,心里也觉得很不是滋味,他在五六岁时,父亲在煤窑里因瓦斯爆炸被烧死了,不久他的母亲撇下她的这个唯一的儿子偷偷地跟别人跑了,是叔叔和婶婶收养了他,没有叔叔和婶婶他早就被饿死了。现在都快成男子汉了,依然让叔叔婶婶供养着,整日里就是读书,顶多也只是给婶婶扯点猪草,别的还没有帮上一点忙,他真是过意不去,就向婶婶要求让他放学后和星期天到队里出工,多少也能挣几个工分,可婶婶就是不答应。星期天,他早先就把作业做好了,一吃过早饭,就和几个年轻人去上工了。那天妇女们是做另一种活的,仇十娘知道了,一阵风也似的刮到了松青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就拖了回来,劈头盖脑地将松青骂了个狗血喷头:“谁叫你去出工的?我没给你饭吃是不是?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要扫我的脸?老娘我是没得闲话把别人讲的,你是想让别人讲你不是我的亲儿子是不是?”
“不是。”松青说,“我也该为家里做点事了。婶婶,你……都熬出几根白发了……”
“这关你什么事?弟弟妹妹没出工,你就不能。”
“我是大哥啊。”
“大哥也不行。你个混小子给我记着,你只能好好读书,给弟弟妹妹带个好榜样,都混个人模狗样出来,气死那个把你生出来的猪婆,给你那死去的父亲争气,也给我老娘挣口气,我就烧高香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懂还是不懂?”
松青是个好小子,确也争气,学校发给他的奖状奖品多得记不清了。那年,松青拿着邵东一中这个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地叫着:“婶婶,婶婶,我考上了一中!”
仇十娘接过通知书,说:“你掉魂了是不是?考上个什么高中,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就有油盐柴米了?好你个没良心的讨债的东西!”说完就撇下个被冷水浇灌得垂头丧气愣愣呆若木鸡的松青窜门去了,把那通知书展开在别人的眼下:“你看看,我家松青考上一中了,全村就我松青一个考上吔!”她知道我放暑假在家,就推开了我的门,笑嘻嘻地把通知书递给我:“我说大侄子,你看看,我松青考上了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学是不是?”仇十娘笑容可掬,满脸放光,那样子比她当年结婚时还甜蜜。我自然也很高兴,说了许多的好话,最后我说:“十娘,可你的负担也更重了呵。”
“值,值,再苦再累也值得呀!这个讨债没良心的东西……”仇十娘乐呵呵地盯着通知书走了。
仇十娘放下责任田地里的活去了一趟十叔的单位,把十叔拽了回来,并要十叔向单位借了两千元钱,进得屋来却不见了松青,只见到了他留下的纸条,说是不再读书,已与几个朋友去广东打工了。仇十娘犹如五雷轰顶,顷刻间天崩地裂似地嚎叫起来:“这个该遭天杀的,怎么就狗叼了他的良心去了,梦冲冲地就这样走了呢!我的一片心倒成了驴肝肺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十叔说:“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你就不能把他拽回来吗?”
“广东那么大,我到大海捞针去呀?”
“针也好,钉也好,你反正给我把他抓回来!”
十娘的话对十叔来说那就是皇上的圣旨,是不能违抗的。第二天一清早,十叔就离开十娘南下广东了。走南闯北的十叔一出马,几天工夫就把松青从广东揪了回来。尽管松青一进门就双膝跪在仇十娘的脚下,脸颊上还是重重地挨了两巴掌。仇十娘哭着骂着:“你父母死早了就没人管你了?你毛干了翅膀硬了就可以上天了?”
“婶婶,对不起,让您生气了。”
“哼,我生你的气?我生你那死去的爸的气,怎么他就生出个这么不争气的孽畜来,就不问不管,两眼一闭,安闲自在,却向我讨债来了,我是前世造下的孽罢,我起早摸黑,累死累活,我图的是什么呀,我是想要你这个孽畜成人,有点出息,我把钱都弄回来了,你却下广东去了,你不想成龙,你要成狗婆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老娘我还能沾你什么光?人要讲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叼去了是不是?”
“婶婶,我错了。”松青跪在地上哭着说,“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叔叔婶婶的大恩大德,没有叔叔婶婶就没有我松青,我也只想为叔叔婶婶争气,可是,可是我见婶婶太苦了,弟弟妹妹也因我而吃苦,我想早点挣钱……”
“你就这样来报答我?你是要把我气死是不是?”仇十娘扬起巴掌又要打将过去,被十叔挡住。
“婶婶,您别生气了,我一定听您的,一定好好读书……”
松青在高中已读了两年,学业成绩一路飙升名列前茅,正要进入高三做最后冲刺,定要考个名牌大学为叔叔婶婶争光。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他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场灾难已悄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越来越感觉到身体不适,食欲不振,腹内闷胀,疲倦乏力,眼睛也模糊不清了。这可把仇十娘急傻了眼,好端端的这却是怎么了?松青说许是用脑过度,休息会儿就没事的。十娘想想也有可能,可她白天做事就像掉了魂似的,晚上便整夜的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就把松青叫到了医院,一检查松青竟患了肝炎病,且是大三阳。仇十娘流着泪对医师说能治好吗,医师说能治好,服药就行。十娘听了就得到了巨大的安慰,一迭连声地说:“好,好,这就好。”但医师说必须休息三个月,她又急了,“三个月?完了,完了……”仇十娘跌入了冷水里,“松伢子你个莫良心的东西怎么偏要得这种病呢?”
“婶婶,您别担心,我在家自学也能考上大学的。”
“真的?”仇十娘的两眼放出光来,却又摇摇头说,“你这混小子是哄婶婶开心的。”
“是真的,婶婶,反正新课都学完了,在校也是复习了。”
“那好,你的身体归我负责,考学校就是你的事了。”
三个月后,松青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在仇十娘的精心护理下,大三阳变成了小三阳,且已是阴性了,十娘又欢天喜地的把他送到了学校,当然不久就参加高考了,可遗憾的是松青的分数刚接近一本线,离名牌大学还颇有距离。十娘说:“这不怨你,只怪那场病。还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松青急了:“婶婶,我就读二本学校算了吧。”
“不行!你个莫出息的东西,又要我揍出你的屎来是不是?”
“那,我就不读了,婶婶,你打死我也不读了。”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你个混蛋怎么个打死也不读,你……你,你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越是好的大学收的钱越多,还复读一年这又得要多少钱。婶婶就叫我这样读,读,读得我心里好痛好痛,婶婶您知道吗?弟弟妹妹都只读了初中就没读了,我还要读大学,我,我心里好受吗?”
“这些都不关你的事,是他们自己莫出息不晓得读。”
“不,婶婶,大弟的成绩也是很好的,您说家里困难只能让一个人读,婶婶说的这话我是听到的,我怎么能对得起大弟呢?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读了。”
仇十娘感动地擦拭着泪眼,然后又扮起面孔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莫良心的东西,你不读了,那你大弟不更冤枉了?”
“还有,家里都被我读书读穷了,别人家都是高楼大厦了我们还住着矮房子,每个月婶婶要给我几百元的生活费,而婶婶你们在家天天吃的是什么,是榨菜,连块豆腐都很少吃……”
“你别说了,越说越没出息。我想要你今后在城里住高楼大厦这也错了么?我叫你读你就得读,不读个名牌大学出来,我就跟你没完。”
后来,愿望实现了,松青终于读上了名牌大学。可是,仇十娘却进了医院,而且医院发出了病危的通知单。仇十娘说:“松青那孽畜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呢?”十叔就说让松青回来一趟吧。仇十娘说:“别,别让他分心。”
仇十娘说不出话来了,十叔还是把松青叫了回来。松青跪在仇十娘的床前,泣不成声:“……娘,您这都是为我而累病的啊,婶娘啊,您就是我的亲娘啊……”大家要拉他起来,他死活也不肯,他说,“我娘醒来了我就起来。”
果然,过不多久,昏睡了几天的仇十娘又醒来了,而且从此一天天好起来了。松青拿出两千元钱,还递给仇十娘一身衣服。仇十娘说你向人家借钱了。松青说是得了奖学金和用空闲时间打工挣来的,是给娘治病的。仇十娘说:“松伢子,你,你叫我娘?”
“其实,在我心里您早就是我的娘了。”
“嗨,都一样,不必计较。看来,我先世欠你的债也要还清了呵!这钱,我用不着,我晓得也没什么大病,你还得存起来,讨婆娘,买房子要钱。这衣服嘛,我得穿上,让大家知道这是我松伢子给我买的!”
仇十娘笑着,那笑容,很有点像雨后的彩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