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常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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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风,和煦煦的,阳光,暖融融的。

    远处的山峦黛青黛青的,山尖上似乎缠绕着轻纱似的薄雾,会让人生出几多的遐思哩。

    近处的小溪悠悠地流淌着,溪水有一点点浑浊,可在阳光的映照下,粼粼闪光,耀人眼目。

    溪流两岸的稻田正厚厚地铺着鬼青鬼青的稻苗,煞是喜人。沿堤上种下的丝瓜、黄瓜,已爬得老高老高了,还开出黄灿黄灿的花来,老远地看去,你会觉得那是谁贴上去的无数个早晨的小太阳吧。

    常乐哥就把微眯的目光渐渐地收了回来,把手中的酒壶放在身边的地上,斜靠在藤椅上,准备闭目打盹,兴许还能做个美妙的白日梦呢。

    突然,他从藤椅上弹跳起来,用手往脸上一抹,却是一窝鸟屎正落在他原本微笑着的眉宇间,头顶上枣树枝桠间一只喜鹊扑扑翅膀,然后一挫身就优雅地扎入了渺远的天空去,全然不顾那枣树下的精彩一幕。

    常乐哥张开着那只沾满鸟屎的手,引颈前倾,盯着渐行渐远的鸟儿一直钻入了云中,突又弯了出来,缓缓悠悠地转入别人家的院落去了,才把目光拉回到他的沾着鸟屎的手上。

    “这鸟屎怎么就一点儿也不臭呢,倒还清凉清凉的。”他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又嗅,“嘿,喜鹊——喜……拉了屎,怎么就要拍屁股跑了呢?就这样急着给大家一个个去报喜么?”

    常乐哥意识到不能老是把鸟屎留在手掌上的,就到油绿绿软绵绵的草丛上揩了揩,然后又坐在藤椅上,端起他那永不离身的酒壶来,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人生的无限滋味。他每抿上一口酒,就会用双手捧着酒壶,反复地摩挲着,以至于那酒壶也显得特别地光亮,似乎还摩挲出了几分温热来,这自然使人想到那些把健身钢球放在手掌中自如转动的人们,那该是几多的安闲、自信和满足哟。

    常乐哥就这样斜靠在藤椅上,慢慢地喝着酒,看着院坪里自家的母鸡带着大伴大伴的小鸡满地里欢快地觅食,侧旁自己承包的大水塘里成群成群的草鱼都浮上了水面,吃着自己带着露水割来的青草,常乐哥想,这么嫩生生的青草,你们这些鱼儿不是喝面汤样的润喉么?你们啊,虽然不能日长千斤夜长万两,也该给我一天长个样啊。屋后的圈栏里,几头肥猪正嗷嗷地叫着,那是叫食长膘的信号,那简直就是令人振奋的进行曲呢。

    他老伴王一嫂拍拍忙碌后身上的灰尘催促着他说:“你呀,也真是名副其实的常乐哥了,这么大忙的时节,还那么悠哉乐哉,稻田里虫子都快爬上尖了,你也该去洒洒药才是呀。”

    “要去的,怎么能让虫子肆虐呢?可也该让我歇口气,潇洒片刻呀。”他将长长的壶嘴抿在嘴里,美美地吸进一口酒去,起身挪动了步子,歌唱似的说着,“别人栽秧我不忙,秋后照样粮满仓。”

    王一嫂说:“你是粮满仓,满仓的粮能值多少钱?别人家的钞票该用麻袋装了,你晓得么?”

    “那还不是长霉起虫子了。”他就摇头晃脑地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知足之足,常足也。有饭吃,有衣穿,钱够花,则平生足矣。”

    “钱够花?人家高楼大厦洋房子,你是什么?土砖窝!别人小轿车嘟嘟叫,你是烂单车嚓嚓响!……还够花呢。”

    常乐哥嘿嘿一笑:“这呀,其实也差不多。你不听大家说,这小车呀,买得起也养不起,据说每年都得花去上万块钱的,这挣的钱不是白挣了,辛辛苦苦挣的钱不都是给了别人?我这单车呀,出点小毛病,自己捣鼓捣鼓,花几个钱去?该是几多便捷!不就是出门图个方便吗?还讲那个排场?一到了街上车多了,喇叭按烂了,也开不动;我的单车东一弯西一拐,早跑到他小车的前头去了……”

    王一嫂也笑了:“你呀,就是草鞋比皮鞋强,洋芋红薯比米饭香,山珍海味没有野菜营养。”

    “科学,这里面有科学。”常乐哥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懂的。”

    “你这土砖屋究竟科学在哪里?”

    常乐哥低下头去,认真地思索着,突然噗哧一笑:“老婆子你还别说呢,谁要白送我一套洋房子,我还不去住呢。你没听说过某人某人住进洋房子,全家人都得病,花去好几万块钱哩。这人呀,土生土长,活着离不开土,死了也离不开土——这不是科学又是什么呢?”

    说到房子,在我们这农村,高楼大厦的洋房子并不多,因为好多人家都住进城里去了,留在乡村的也大多早已改建成红砖混泥土的了,可常乐哥的房子却依然是早些年用土砖建成的。他的房子很特别,很有点古典园林的风味,当然只能是园林的一个小角落而已。外有围墙,自然也是用土砖垒成的,有六角门和圆形的门,墙身是用石灰与黄泥混合粉刷而成,呈现出淡淡的阳光般的色彩来,房子墙体的下面有几层青砖,青砖上面的土砖全都用白石灰粉刷,上盖着青灰色的瓦片,灰白相间,又与院墙的金色交相辉映,加上院内翠竹绿树婆娑,沿墙边一圈的月季蓬蓬勃勃,煞是叫人爽心悦目,“不是玉宇琼阁,也是世外桃源。”常乐哥就常这么说。他的房屋格局也不同于村民们大通间大通间的,而是一小间一小间的转弯抹角相互连接着,里面的粉刷十分地精致,那时农村几乎还没有拉窗帘的,常乐哥就把他的每一个小窗口都张挂着艳艳的窗帘,确是让人羡慕。室内洁白的墙壁上,整齐有致地贴着他自画的山水鱼鸟水彩画和自书的诗词名句,他是村中不多的老高中生,而且琴棋书画正是他的特长,在这方面村里是没人能跟他比的,因此他也很自豪,常常陶醉其中,其乐融融。每到月朗星稀的时候,他就一把竹椅,一把二胡或是一支短笛,在院坪里坐下来,身旁自然少不了那把酒壶。喝几口酒后,那快乐的乐声就响起来了,直把个村庄渲染得飘飘渺渺摇摇荡荡,使夜的天空也更加高远、深邃和神秘。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他房子刚建成不久,他就喜滋滋地邀我去他家玩。常乐哥觉得整个村里只有我才是他的知音。常乐哥懂得,成功和快乐需要分享,也需要传递,一个快乐就会变成很多的快乐,别人都快乐了他就是加倍的快乐。他说:“风景之所以成为风景,是因为有赞美的眼睛。”常乐哥自觉圆满的人生,怎能没有人欣赏呢?一走进他精心营造的安乐窝,确是给人一种脱俗的感觉。他的每一个房间的门上都有一个名字:堂屋正厅叫“德馨堂”,儿女的卧室都叫“朝阳楼”,他两口子的卧室叫“得月居”,他独有一间书房则叫“常乐斋”,里边“知足常乐”的字幅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那遒劲的墨迹和精美的装裱,也不知现在是否还保留着。当初我疑心那是买来的。常乐哥立刻显出不屑的神情来:“那,我还要你来干啥呢!”我说我什么时候也有幢这样的屋子就好了。他又是那种不屑的神情说:“你?不需要,你不会在农村的。”

    常乐哥每每说起他自己,总是摇摇头,叹息一声“生不逢时啊”,就又立刻噗噗一笑:“命中所定,只能是这样,就该知足咯。”即使田头地里没什么事情可做,也时常要去转转的,而且一转就是老半天,看着那一天天长高,一天天变得油绿油绿的禾苗,他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变绿了,他常说:“这禾苗这个绿呀,真是绿得流油了。”收割时候的那个笑呀,把箩筐里堆得满满的谷子都羞得红了脸,灿灿地放出光来。他挑着谷子,别人看着他笑,他却不看别人,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箩筐里的谷子笑:“你看,这谷子成色几多好。”

    别人都说:“好收成,好收成。”

    常乐哥呵呵大笑:“多亏党的政策好,这吃饭的问题是不用愁了,栏里两头猪总有几千块,塘里一水的鱼,比猪的钱总会更多吧,一年下来,这钱呀,还花不完呢,有点积蓄,这心里啊就稳当。这屋里的鸡呀鸭呀,定期或不定期地给我改善改善生活,你看,这谷子吃不完,酒就不会断……这人生在世还求什么呢?”

    是呀,常乐哥还求什么呢?膝下一崽一女都成年了,不愿在家呆着,都出外打工去了,每年都有几千块钱回来呢,常乐哥给他们存着,今后成家要用。这日子呀,自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哟。常乐哥这样说着,总要伸伸懒腰舒展舒展,那骨节会吧嗒吧嗒作响,他就觉得说不出的自在和轻松,他就双手后背,腿迈八字步,身子一摇一摇地轻唱着:“……哎,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哎依儿哎,……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长。”

    可近些年来,常乐哥却显得不那么开心了,飞扬的眉毛都蹙蹙的了。他对我说:“文老弟呀,这时代也变得太快,我才一眨眼,就已看不清方向了。这修路架桥也是千百年的好事,我捐出了一千块钱,我想也够有面子了吧,可人家,你看看人家,一提出来就是十万八万,那才叫人乐呢!我得把伢儿们叫回来,得另想门路才行,我担心啊,我将成为新时代的无产阶级呀!这些年,我是觉都睡不着了,我都愁得要死,门路都被人家搞去了。我怎么就成了跛子追婆娘越追越远了呢?”

    我说:“常乐哥,你的座右铭……?”

    常乐哥立刻显出不屑的神情来:“嗨,你也真是的,要常乐哪能常知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