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无云。
众女早早便在西偏厅候着了,被排着位立着,等着皇后的驾临,才敢就坐。二十个小主,加上伺候的贴身丫头、宫女、婆子,几乎塞满了西偏厅,却竟鸦雀无声,只听得厅中的青铜滴漏,间隔缓缓的厚沉的一响。
锦枫被分在角落,恐是她的例行打点被人比着,就显得凉薄了。锦枫倒也没什么所谓,还是同以往无二的应对行头,银灰色的锦绣波底裙,湖蓝的银丝盘扣小敞,几欲遮了眉目的双弓头帘,淡到淡进了暗灰色的衬裙里一样,淡到淡进了那水墨画里一般,淡到淡进了那角落里的宫沙垂幕里。
兰若自是列在前头,如日忽临,照的满室生光。配着彩云追月的意儿,今儿穿的是件七彩云锦拽地裙,阗玉明月铛,花钗宝钿金步摇。锦枫自知这身衣服放自己身上,也不过是显得华丽秀美罢了,断不会如同兰若这样,穿的出那流光溢彩的感觉的,没有人能穿得这样的光耀,因为没有人有这样如朝阳般的容颜,兰若的光芒是艳冠群芳的。
夕瑶在兰若的旁边,松绿的黛镙对襟褂群,飞仙髻上满缀着珍珠,只衬得更加娇艳可爱,如初绽花苞,微带着露气,却也还稚意未脱。那松绿色本是挑人儿,面色略黄便显得暗顿,面色过白便是鬼魅,自是夕瑶这肤色才衬得恰恰好,好似展叶的雏菊。
少顷,才听见传令公公尖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皇后、惠妃……到……跪迎……凤驾……”
屋子里的众人便齐齐的跪了。
一会儿,有宫女捧了香炉来,燃了椒兰香,略带清凉的香气便缭绕了整个屋子。
又一会儿,才听见裙裾窸窣,环佩叮当,一群人走了进来。无人敢抬头窥看,只齐齐的叩首,“皇后千岁……”
待到那皇后、惠妃坐罢,才又听见传令公公的声音:“众位小主……起……平身”
宫女们便搀了各自的小主起身理衣,但见主位衣袖轻挥,便又听得传令公公道:“皇后……赐……众位小主……座”
众人这才入了座,也不敢抬头,眼角略看了看,见主位那丽人,面目和善,体态略有些丰腴。金衫霞帔,团龙纹金绣红鞠衣,祥云黄褙青质衫,头插金粉牡丹,斜缀点翠嵌珠凤凰步摇,这便是皇后温氏了。皇后温氏乃温尚书之小女,温家两女,大女为庆王妃,次女便是当今皇后,可谓一门皇亲国戚,直令国中上下一时重女不重男。温氏与帝同年,入宫五年虽未有子,但贞懿恭顺,稳坐中宫。
皇后下首坐着的是一直颇得圣宠的惠妃,惠妃袁氏绛仙,素有才名,孤傲不群,善黛眉,听闻圣上喜其长眉幸之,经久不衰,并擢为妃,并因其才情,赐惠号。更听闻此后,后宫宫女纷纷争效,描为长蛾眉。结果,一时眉黛吃紧,司官吏每日需送螺子黛五斛。螺子黛出自波斯国,每颗值十金。今日,见了真人,虽不若传说中般美貌,但却真是蛾眉曼睩,极为妩媚。
平帝大婚不久,后宫七十二嫔妃多为空位,拜受了封号的仅寥寥数人。加之平帝勤政,无暇缠绵后宫,故得平帝一直宠幸的便只有惠妃一人而已。也因此宫中对这平帝首次的选秀尤为重视,后宫一直无所出,需得多为皇室开枝散叶、繁荣子嗣。
须弥,便有小太监捧了众女呈现的书画绣品先来御览,而后才是准备歌舞的按次献技。皇后便同惠妃一一浏览那些精巧心思,呈上一个,便另有小太监跟着进上写着名讳籍贯家世的牌子。皇后一直笑容端庄,时而颔首,那惠妃却偶尔只是一瞥,不甚放在眼里。准备这些事物的小主们都早被引至厅前,垂首候着问话。
约两柱香的功夫,皇后终于览罢,抬头对前面的众人说道:“这双面牡丹绣的不错,那誊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是有心了,还有那篇《内训》字也不错、水墨丹凤也画的工整。让哀家来瞧瞧是哪几位?”
于是,夕瑶、锦枫、赵赋等四人便被引到前面来。
“那赵赋是谁?倒是个有佛心的女子。”
赵赋便上前跪拜了下去。
“抬起头来……不错,果是冀州牧的千金,才貌双全。”
皇后很是满意的微笑,惠妃一副淡淡的样子,眼神却不断的在众人身上移转。而后,便也同样的叫其余三人,一一来看,惠妃只对着夕瑶多看了两眼,同皇后说了句,“真真靡颜腻理。”便无它说。四人都答过了后,皇后便又点了几个名字,于是宫女便引着提到的小主上前来叩拜,锦枫四人便都退回原位。待都看了一遍,皇后才挥手让众人退下了,传令公公便道:“歌舞……起”,于是便有小太监呈上了序列的牌子,开始献艺了。
头一个是花氏姊妹。两人身穿孩童五彩衣,装模作样的演那“参军苍鹘”的戏,这戏是个民间小童颇喜扮演的滑稽戏,多得天真可爱,做丑逗笑。但今儿,在这地方见到,众人不免觉得好笑,自是明白这姐妹是真正演的是“彩衣娱亲”的戏码,不由得让人鄙笑。锦枫却知,这马屁功夫是拍的极好的,正像是当年祖父演的那出戏,自是定有好结果的。
而后的歌舞倒也平平,没着什么特别,众人便都有些期待那最是光彩耀人的兰若了。兰若的抚琴被排到了最后,想是要做压轴的。
终于,见得宫人摆上瑶琴。该是兰若了。那一刻众人的眼便都亮了,无人不目不转睛的看着兰若,那举手投足都掩不住的倾城倾国。
兰若起身,叩拜,便要落坐抚琴,忽听惠妃开口,“慢着……抬起头来……你可就是纪兰若?”
兰若缓缓抬首道:“禀惠妃娘娘,嫔妾纪氏兰若。”眼波清亮,面目生辉。
“真是不错的人儿。”皇后笑道。
“可不是不错的人儿,”惠妃也笑,却语意别样,“纪兰若,你可认得此物?”
便有小太监捧了一红布包袱来。锦枫忽觉不详,这包袱,她认得,正是结拜那日兰若拿的那包袱。那小太监便在众人面前慢慢解开那包裹的层层红布,露出了那阿陀菩萨。
“这是嫔妾之物……”兰若蹙眉微颦,多是不解。可一应宫女太监,还有皇后见了那菩萨,听了兰若之话,却都变了颜色。
惠妃冷笑,“你倒还敢认得,”脸色一变,厉声道“堂堂大平宫,你从哪里得了这污秽之物,还不从实招来!”
锦枫的心忽的紧了起来,兰若已然惊恐莫名,跌坐地上,“污秽之物?惠妃娘娘可是说这阿陀菩萨?这怎是污秽之物,这……这是夕瑶小主送与嫔妾的百事皆应的阿陀菩萨啊……”
“啊……你休要胡说!”夕瑶不等兰若说完,便抢身拜倒在地,“娘娘明鉴,夕瑶是曾送与纪兰若一阿陀菩萨,但那阿陀菩萨是四面佛像佛身,绝非这段乌黑事物。夕瑶对天指誓,句句真言。娘娘明鉴。”说罢,俯身磕头不止,声声作响。
兰若睁圆了眼睛,“你……这明明是你托……”
话未说完,早有太监看着眼色,抢一步塞了帕子堵了兰若的嘴,将她双手反剪,压跪在地。兰若挣扎不休,支吾不止。
“还要假言辞色,纪兰若你自都认了,竟还唇舌鼓事!”惠妃抬手,“空香,给我封口二十!”
锦枫愕然,心中纷乱不得思绪,只一事明了,兰若出事了!来不及多想,便要张口作证,话还未出,身子还未起来,便有一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原是秋娘。锦枫挣扎,秋娘却死力抱住,因在角落,众人的目光也都在兰若身上,无人看到。但听得掌嘴的啪啪声响,夹着夕瑶咚咚的磕头声。锦枫兀自同秋娘撕扯,眼泪更止不住的滚落,“兰若……”话出无音,锦枫却似已喊破了嗓子。
不知过了几时,于锦枫来说,只觉漫长。泪眼朦胧中,兰若已是双颊飞血,口齿俱裂,嘴里的帕子染得通红。秋娘的手仍牢牢的捂着锦枫的嘴,却也颤了。
惠妃面色依然冰冷,扫了眼兀自磕头的夕瑶,道:“你便平身吧,以后也需谨慎着些。”
飞云忙搀扶起了夕瑶,云鬓已松,头上也是青红一片。
惠妃撇过,眼光便落在那倒在地上的兰若上,“纪氏兰若,待选宫中,善超巫盅之术,犯宫中大忌,罪应赐死……”
兰若扭着身子,被太监禁持不得动弹。锦枫几欲瘫软,双目要睁出血来。
“慢着……”,此时,皇后截断了惠妃的话,“惠妃正典明刑自是不错,不过纪氏一事,也还需再查……”
“皇后娘娘,纪兰若刚刚已然认了这巫盅之物,难道您忘了不成?”惠妃不温不火的说,字字清晰。
“哀家当然记得,哀家只是恐背后另有他人唆使,才使纪氏犯险。草草判了她死罪,有失公允,不若先责罚之后,再做定论。小德子,按例该罚个什么刑?”
那传令公公便作了揖,回道:“禀皇后娘娘,该施笞杖。”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兰若直接昏晕过去。惠妃便冷冷的笑道:“还是皇后娘娘明鉴,嫔妾自愧弗如,那就听您的旨意办了。拉下去,弄醒了来行刑。笞杖六十。”
锦枫木然,放弃了挣扎,秋娘却也仍未放手。兰若这命是保下了,可是笞杖,这怎么使得。笞杖,也是杖臀,需得“去衣受杖”。民间自有登徒之人,污妇人罪状,逼使其笞杖,再约人观刑,甚是羞辱。如今,兰若这清白娇贵的身子,难道就要在这众人面前行刑,这叫她以后如何自处?越想来越觉得揪心难过。
少顷,众人各自揣摩心思,但见一小太监捧了一红白事物,急步进来,跪曰:“禀皇后娘娘,惠妃娘娘,那纪小主偕同婢女在息房里吞金自裁了……”
锦枫听得“吞金自裁”四字,急气攻心,眼前一黑,便晕在了秋娘怀里。兰若,兰若她竟是就这样去了……
体元殿殿选终结,封赵赋赵婕妤,李夕瑶李才人,慕锦枫慕才人,纪兰若纪美人。纪氏畏罪自裁,褫夺美人封号,去其名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