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少年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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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的守孝期终于过去,凌南封迫不及待地抛出了凌府,那个在他眼中不过是华丽而巨大的囚笼的地方,如同被珍藏起来的稀世珍禽,突然有一天见了蓝天。

    外面的世界一如既往,溪水流淌着,万年不变,空气中夹杂着溪水清新冷冽的气息。落花草香,草长莺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闲适与安然。

    然而,没多久,他便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风景也有一种褪色般的凄凉。可是清风依旧,并没有什么不同。鸟鸣声声,在广阔异常的天地间回响。

    蓦然回首,他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由的天地间仅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的朋友们,不知所踪。一种淡淡的忧伤开始弥散起来。

    于是,他只得沮丧地回家,然后在家人若有若无的提及中,开始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除非她们出嫁,否则,他今生便再也见不到那些女孩子们。

    所以,再见的日子,还要等上许多年。

    十年后还会相见吧。然后,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家室。说不定,自己还会娶她们中的某人为妻,然后大家再说起那段充满愉悦的少年时,感慨万分。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这也变成了不可能。他的父亲承蒙皇恩,即将赴帝都任职,一世荣华。从此,与这个无甚名气的小村永无瓜葛。

    对于全家都欢欣鼓舞的一件事,但是对于他而言,却是无比令人悲戚。什么帝都,什么荣华,对于他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毕竟还是年少无知吧。

    但不管怎么说,在离去之前,也总该是去找她们道个别,这才于情于理十分合适吧。他将这一想法禀告了父母,却只是被驳斥了一句“胡闹”。

    思前想后,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在夜深时分,悄然起行,秉了一盏家仆巡夜时落在门廊上的灯笼,趁其不备悄悄溜出了大门。

    道路本就难走,更何况是在夜间。崎岖的道路蜿蜒向远方,却偏偏未能指示出方向。灯笼的火光摇摆不定,在黑暗中仅能照亮方圆不到数米的路程。满天的星斗倒是异常明亮。然而凌南封也不曾学过夜观星象之类奇门异术,满天就他看来也只是一片杂乱无章,哪里还能分出东南西北!更不用说是要找到谁家的门了。

    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反正这样执灯夜游也是不错的。只不过可能不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了。等到清晨,家人必定是要来出来找的。只是回去之后免不得又是一顿责骂。堂上挂着的“家法”青竹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细细感受这夜间的凉爽,满心惬意。却听得前面有衣物窸窣的声响,如同风过松林,在这夜间格外清楚。又衬上流水潺潺,更添了几分隐秘的意味。

    凌南封心里暗暗一惊,却仍想法给自己壮着胆,然后颤颤地举起灯笼,只见面前一蓬头的人影,赫然是一张女子的面容,向着他微微笑着。在灯影摇曳下,格外诡异。

    这下,他的惬意什么的终于是一扫而空,方欲转身跑走,却不留神踩到了碎石,直直向后跌坐在了地上,灯笼也摔了出去,晃了晃,熄灭了。

    “哎!你没事吧?”面前人突然惊慌地走上前来,那甜美的声音却是似曾相识。一双柔嫩的手扶了上来,略带凉意,却触手生温。凌南封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可是面前的到底是谁呢?一定是三个女子中的一个,但具体是哪一个却不能知道。为了避免露出破绽,他只得沉默不语,任凭自己被面前的这个人拉起来。

    刚刚才起来,还没有站稳,就感到那双手匆匆忙忙地抽了回去,害的他差一点又跌坐回去。好在最后终于是保持住了平衡,没有再跌倒在地上。

    “那个什么,先声明哦,我可不是为了找你才出来的,只是恰巧,恰巧碰到了而已。”还没有说什么,面前的人便匆忙表白,大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很熟悉,非常熟悉。于是,凌南封在思维中搜索了一番,幡然顿悟。

    于是,他带着一种成功的喜悦,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见了啊,东风小姐。”

    听到了凌南封的话,尘雪突然感到十分窘迫。她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如果说在日光下的话,必定是可以看清楚她红透的脸蛋:“都说过了,不许叫这个!”

    没错的,就是她。虽然说声音还是变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并且在凌南封心中的形象也随着时间而日渐模糊,但这样的性格还是很好分辨的。

    “那个,说正经的。听说你要去帝都了,是不是真的?”

    说罢,她观察着他的反应。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侥幸。如果说,这件事只是她的爹娘道听途说,是谣传之类的东西的话,那么一切就又都变得好起来了。他们依然是朋友,依然能在一起。而凌南封只是沉默不语,当做默认。于是,尘雪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从今往后,他们真的就是陌路人了么?

    但是,总觉得,自己一定会对他念念不忘。

    想着想着,她不觉便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幸好天色暗淡,看不清她红透的眼圈。然而,声音中的哽咽却依旧丝丝缕缕地流泻出来。

    “那,那个,你别哭啊,又不是说以后就见不到了。也许,说不定,以后只要有缘,还能见到呢?”凌南封慌慌张张地安慰她。但这安慰的话语却是这么无力,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确信的事情,又能劝慰谁呢?

    然而,尘雪却还是努力地止住了哭泣。

    不能哭,尤其是再别离的时候。其实离别没有什么的,不是吗?根本就没有像说书的那样,能够“晓来染得霜林醉”,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而已。只要念念不忘,就能够在一起的。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是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够用常理来讲通了,这个世上的人便就都成仙了。然而,就这样安慰着自己,尘雪终于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那,帝都好么?”平复后的第一句话,她这样问道。

    “啊?”显然是为这样的突然袭击惊了一跳,凌南封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得支吾着,“好不好呢?大概是好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好还是不好,因为,你要知道,那毕竟已经是我七八岁的事情了啊,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印象总该是有的吧!我知道,你是因为帝都比这里好的多,怕说出来让我嫉妒,才故意这么说的。你就直说吧,没关系,我无所谓的。”尘雪匆忙地催促着。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问这种事干什么。

    “不是的,你千万别误会,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才这么说的。如果说印象的话,其实帝都也没什么好的。有一条水沟贯穿了整个都城,到了外城的地方就变得很臭。人很多,车马也很多,乱糟糟的。皇宫看上去虽然不错,但是近看却已经是掉了漆的,墙根还杂草丛生,与这里是没法比的。”凌南封这样说道,尽管他并不觉得印象中的帝都有这样丑陋,但却这样说出来了,并且,自己也觉得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而尘雪,她并没有去过帝都,也没有听过帝都的样子,只是从自己的主观印象中,依稀觉得是一个仙人聚居的地方,与凌南封描述的迥然不同。她有点气恼凌南封的谎言,却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是好意,于是便没有再深究下去。但是她还是有很多想问的东西,于是便一一询问了。

    “帝都有漂亮的女孩子么?”

    “有吧。但是浓妆艳抹,打扮的很奇怪,倒不如不梳妆的样子。”

    “皇帝长的什么样子?像庙里供奉的神仙老爷么?”

    “不知道,我没见过。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

    “他不住在帝都?”

    “在的。只不过他很少出来而已。”

    “他也在守孝?”

    “什么?”

    诸如此类,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在此便不一一赘述。明明是令人感伤的送别,最后却被有意无意地弄成了这样的问答。

    “喂,到了帝都,你会想起来我么?”最后,尘雪这样问道。

    “会吧,一定会。如果可能的话,我可能会回来找你。”

    “净瞎说。你去了之后,马上会碰上好多新朋友,然后就把我忘了。我确信的,说书的都这么说。”

    “唔……”

    “那么,再见。”尘雪这样说着,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春花吐蕊。即使在黑暗中凌南封未曾看到,却也感觉到了话语中的丝丝暖意。

    反正也是见到了,此行的目的算是达成。再多留下去,只是徒增伤感罢了。倒不如赶紧回去,免得被发现才是正经。

    “嗯。”凌南封说着,依依不舍地惜别着。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略带兴奋地说:“你能送我回去么?我灯笼灭了。”就算不灭,他也不认识回来的路。

    “真是的,你傻啊。”方欲离开的尘雪听了,小小激动了一下,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转过身说道。

    然后,凌南封就感到被一双微凉的手牵起,触手生温。接着,便被牵引着向凌府走去。

    单薄的春衫,袖口风摆着,似有似无地触碰到凌南封的皮肤,令他不觉脸红心跳。而他手上的温度,也让尘雪小小震颤了。

    一路上,两人再无过多言语,却大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星河流转,溪水跃光,依稀还有子规声声夜唱,夜晚无比安静,无比美好。

    终于是到了凌家,凌南封摸索着推开了虚虚掩上的大门。

    “再见了。”他说。

    “再见。”尘雪回答着,听着那大门开合的声响,直到回荡在夜风中的余韵完全消失,又沉浸到了一片静谧中。

    这次,是永远的再见了吧。

    她这样想,然后转身向家走去。

    沿着满溪的星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