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子不会伤害你。”他的语气带着令人心安的肯定。
“她并不明白,那个样子会吓到你。她应该是想跟你好好说说话。过些天,你去看看她。”
我仍心有余悸。
“她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医生把她带走了,你是她朋友?”
我摇头。
王总没有再说话,他没有回头,看不到我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家住哪里?”
我说出地址。
“要不要顾裕来陪你?”他说的是西西。
“不用,”我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王总。”这一句话,不知为什么,有些艰难,刚说完,我就哭起来。
王总关掉邓丽君的歌。
“你喜欢听什么歌?”他把车速放慢,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我的肩,“小杨,没事了。”
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哄自己的女儿。
寥寥几语,我却得到莫大的安慰。
“我这里都是些老掉牙的歌,你们年轻人未必喜欢。这首还好吧?”他回头询问我。
是郑智化的水手。
我点头。其实,我平常很少听歌。
王总把我送到楼下。
“不要顾裕过来?”
“真的谢谢你!”我已经恢复常态,跟王总说再见,一个人走上楼去。
刚进门,电话响起,是徐申秋。
“你怎么不接电话?”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打了你无数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平淡的问:“什么时候回来?”
“想我了?”他又表现出轻佻。
我不语。刚刚差点被人砍,可是听到他的声音,我竟没有诉说的。
“你怎么了?”他感到莫名。
“不说了,我想睡觉了。”
“到底什么事?”
“我刚刚下班,很累!”我不知哪里来的气,声音提高了两倍。
“你今天怎么回事?”他的音量也提高。
我啪的将电话挂掉。一下子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动一动。心里气愤至极,一股憋闷在胸腔中的无名之火胀得难受却无法释放。
等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明所以。
徐申秋发来短信:你别老把我当小孩子,我不过比你小了四岁而已。
我摇头苦笑。我从来不把他当小孩子,只是……。
突然心惊。
我跟他似乎真的发展的太快了。这不像我的作风,对于恋爱,我何时变得如此不慎重?周广平苦等了十年,都没有得到。
徐申秋已经不经常对我说,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这几个字了。
第二天,我强打精神去上班。昨晚睡眠很浅,半睡半醒中,天就亮了。
王总已经离开上海。今早七点的飞机,飞往澳大利亚。十一月十日是他第一任妻子张孝美的忌日。他业务繁忙,不会在上海耽搁太久。整整三天,已经难能可贵。
“杨姐,王总要你马上赶往仙苑。”小吴将一个文件交与我。
刚到公司,我一时反应不及,“王总没有走?”飞机是我早就订好的。
“不清楚。”小吴摇头。
我匆匆赶到仙苑。那是王总下榻的酒店。201室已被他常年包下,很奇怪,在上海他竟没置办任何房产。
房门虚掩。
我不敢贸然闯进,轻轻敲门。
“请进。”是一个女声。
那女子一袭紫裙,披肩长发。她转过身来,“杨小姐,请坐。”手指轻轻一扬,面带微笑,优雅之极,“杨小姐,不记得我了?”
“方……,方小姐?”我讶异,“你不是定居澳洲了吗?”她是王总的秘书,后来变为情人。一年前,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王总当着众人面叫她‘玲玲’,那一层暧昧,大家都心中有数,当面称她‘方小姐’,背地里却学着王总的口气,怪叫‘玲玲’,好玩而轻蔑。
我暗暗打量方玲玲,看不出一丝失意。
“这是王总要的文件。”
“你放这里好了,一会儿叫小张带去。”小张是王总的司机,少说也有三十五六了,跟了王总也该有十年了。
我低眉顺眼,疑惑只得搁在心里。
“王总已经搭飞机先走了。”方玲玲点了一支烟,“杨小姐,不抽烟吧?”
“不抽,谢谢。”
“抽烟对身体不好。”她淡淡的说,“杨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忙?”
“没有。”她似乎有求于我。
“你这面相,让人愿意亲近,不露半点锋芒。”她远远的绕着话,“是70后?”
“78年。”
“真是羡慕啊。我足足比你大七岁。”
“方小姐看起来十分年轻。”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不自禁笑起来,“是吗?现在时代变化快了,五年便是一代人,你我思想观念心境天差地别。”她吐着烟雾,慢慢说,口气似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杨小姐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又回到上海了?”
我默然,她如果想说什么,不需要我问。
“在澳洲实在呆不惯。人烟稀少,哪有咱们上海热闹,大街小巷,到处飘着人气饭香。”
只有出去走过的人才有资格说这话,还有多少年轻人拚着命往国外挤。
“上海有上海的好处。近年来,大街上,蓝眼睛黄头发的老外越来越多见。”我附和。方玲玲这个解释欲盖弥彰。
她眼睛深深的探究着我,大概也猜得了我的心口不一,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杨小姐,”她站起来,“王总叫我告诉你。”
我也站起。
“你那个朋友,他已经帮忙转到梅园去了。医疗费预付了一年,以后情况不见好,他继续支付。”
“我的朋友?”我恍然想起,她指的是罗小微。
方玲玲淡淡一笑,“杨小姐一定很忙,我不打搅了。”
我并未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一点征兆也没有,当事人已经去了澳大利亚,托他的情人给予一定的暗示。不留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
“方小姐,我想王总是误会了。她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我只负责传话。”她意味深长的一笑。
“请方小姐转告王总,请他把医药费退回。我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我急于澄清事实,却是百口莫辩。在方玲玲眼中,这不过是拒绝王总的说辞。
她眯起眼睛,等着看好戏。
但凡女人,大概没有一个能够做到完全没有嫉妒之心。
方玲玲已是极有涵养的女人,她还可与我平心静气的谈话。
“这个你找王总谈吧。他想做的事情大概不会更改,即使错了,也没有更改的必要。况且未必有错。”她一语双关。
我知道多说无用,告辞出来。
王总安排送文件原来是别有用意。不见诚心,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
走到酒店大厅,前台服务员齐说:“欢迎光临。”
我折向她们,“请问201号客房的王先生是否刚走?”
一个圆脸的女孩子,上下打量我,道:“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了。”
这就对了。我微笑。王总是七点的飞机,现在已经近九点。
一转身,迎面一个身体挡在前面。
我心中猛然一跳,旋即红了脸。“王总。”
“小杨,昨晚睡得好吗?”他竟然如此镇定。
昨晚,他送我回家。我坐在车子的后座上,他问我,“喜欢听什么歌?”他的眼睛通过反光镜盯着我的眼睛。
我跟着王总上了车。他依然放邓丽君的歌。这次是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
我的手机响,是徐申秋。
“你在哪里?”他听到了歌声。
“车上。”
“我明天回来。”
“知道了。”
“你不欢迎?还在生我气啊。”
“没有。”
“有位阔太太过来招呼,我做生意了。”他幽默地说,“想你想得要命,尤其是晚上,寂寞难耐。”暧昧的语气,“明晚洗好澡在家等我。”他匆忙挂了电话。
一路上,我与王总无话可说。
他开车驶往浦东,沿着浦东大道走了很久。
他带我进了一幢别墅。三层小楼,精致的装修,并不奢华。
我自始至终没有问原因,更没有半个字的拒绝。他与徐申秋不同。
一个月前,在临海的餐厅吃螃蟹时,徐申秋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钻出来,我内心深处,有一颗大石头落了地。原来不是为了怕丢失工作,更不是为了西西她们。
这几年,我尽心尽力。虽然报酬丰厚,然而没有一个员工可以如此卖命。
王总每年十一月十日之前必赶回上海,风雨无阻,我每一年都给他预订机票。
在今天之前,王总与我之间只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
他并不老,我看着他的脸。
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已经脱下外套,里面穿灰格白底衬衫和驼色针织全棉背心。架一副黑框眼镜,浓眉,方脸。他不像生意人,书生气浓郁。
“小杨,你很聪明。”他喝着枸杞菊花茶,开口第一句是赞赏。
“你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
“你这个丫头!”他开心的笑。我若心中一片清明,何必向酒店服务员探听求证。
姜是老的辣。在我之前,王总不知玩过多少种女人。
这个房子很新,家具,窗帘都是全新。只有一个中年女人打扫房间兼倒茶倒水。王总唤她‘李嫂’。她此刻在楼下听候差遣。
我与王总坐在二楼卧室,面对面谈天。
省去了好多矜持,竟然直奔睡觉的地方。
“小杨,你来公司做事多久了?”
“到年底,四个年头了。”
“那么久了!”王总感叹。
“王总,罗小微并不是我朋友。你不必帮她。”只有这句可以堂而皇之拿出来说,以表心迹,兼不动声色的探试。
“那女孩可怜啊!”他说,“我打听了,她的父母都已去世。我不是为你才帮她。”
王总并不像方玲玲那般探究我脸上的神情,对我,他大概不需要察言观色。
他专注于杯里的茶,“这茶可令你满意?”
精致小巧的玻璃杯,小小一朵菊花在水中慢慢舒展,两头尖尖的红色果实,沉浮沉浮。
“枸杞产自宁夏中宁,补血安神、生津止渴,可以延年益寿阿。”王总笑道。
这个男人同徐申秋有共通处,都懂得生活之道。
我在他面前言语谨慎,轻易不发表自己意见。
“小杨,你们年轻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十分好奇。”王总的心态属于父辈,他对于我内心世界的关怀,犹如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爱。“我老了阿。”他身体向后仰了仰,心意懒懒的望着我。
我待要说些恭维话。
王总却抢先说道:“小杨,你在我公司里做了四年。我每次都是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看见你的脸,永远穿着白衬衫,黑西装,长发披肩,你与千千万万办公室里的女职员没有任何区别,可是……,”
他又扫了我一眼,“可是,昨天不一样了。昨晚你坐在我的车里,透过车前的反光镜,只见得一张让人疼惜的脸,是无措的小姑娘的表情,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白领木偶……。”
王总急切地要表达自己的意思,不再是我的上司,“你知道,我对你何以会有如此的变化吗?”
我静静的等他以一个追求女人的男人的身份向我解释。
“你对我说了什么?在电话里。”
我茫然的看着他。
他的表情沉痛。
“有人要杀——我。”他把每个字都拖长,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寻找某些印记。“那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合上双目,丝丝凄楚自面孔里缓缓流淌出来。他好久不愿睁眼,也不愿说任何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