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架上紫藤花开得正是灿烂,几抹紫红花瓣偏是不甘寂寞,随着风轻舞盘旋,零落在肩头。张子丛慢慢踱步,环顾着院子里的五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此时,厨房内白气氤氲,饭粟之香与阵阵鲜美甘甜之味随着那白烟飘曳出来,弥漫了整个院落,使人食指大动。
刹那之间,张子丛心头忽是酸热。
不知不觉,他在这院中已是住了两年有余。这两年来,李耘对他冀望厚重,亲如己出,一身医术倾囊相授,惟恐有所错漏,而李静萱更是对他悉心照料,温婉体贴有加。如此恩情,他本该尽心侍奉,与静萱琴瑟和鸣,让老师颐养天年,可如今这胸中偏是万丈波澜骤起,俱是金戈铁马,再难平复。他虽是应允了田文臣随军出征之请,然这些话于亲近之人面前又如何说得出口?
张子丛静静地站在院中,满腹心思,一时却与何人说?
日上三杆,张鸣乙在堂屋将桌椅摆好,然后又帮李静萱将烹饪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满满七八个盆盘:豆油卷藕、御土荷叶鸡、肥王鱼豆腐、清汤秃肺……盘盘美味,盆盆堆尖,竟是满满摆了一大桌。
张鸣乙惊喜的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菜盘,乐得直笑:“静萱丫头,我说今儿吃饭怎是晚了,竟是做了这些好菜出来,今天可是啥好日子?”
李静萱俏脸一红,嗔道:“哪里是什么好日子,叔爷尽会说笑了!难道静萱往日便没做什么好菜给您吃吗?这些菜色都是爷爷早前吩咐的,说中午要多做一些,子丛早上忙着待客,饭也没顾上吃,只怕是早就饿了。”
“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是这般想的罢!”张鸣乙笑眯眯的看着李静萱。他瞧着李静萱晕生双颊,又早知她生性羞涩内敛,话吐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李静萱见他神情古怪,哪里会猜不到他想些什么,秀靥更增丽色,忙踩着碎步跑了出去。张鸣乙心中愉悦,也自出屋唤自家公子吃饭。他行到院中,脸上笑容顿时一敛,只见张子丛负手望天,眉宇紧锁,似有着什么烦忧之事,竟连他走近都没有察觉。张鸣乙心下一阵诧异,自家公子向来处事泰然自若,从不见他流露出半点忧烦声色,今日那田都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会让他大异寻常。
“公子,饭菜已经备好了。你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进,有什么事也等吃过饭再说,可别饿坏了身子!”
“吃饭!”张子丛恍然清醒,顿觉腹中饥肠辘辘,转头见老仆满脸关切,微微叹了口气,唇齿微启,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转而朝堂屋走去。
张鸣乙见他欲言又止,更是奇怪,跟在他身后不禁胡思乱想:“公子今天究竟是怎么了?莫非是那什么郡尉的病有所恶化?不能啊!公子给人诊治,若非十拿九稳一向是不轻易用针的,既然出了手,就断不会有什么闪失。倘若不是为了郡尉的病,那田都尉却又因何急匆匆的清晨上门呢?难道是看中了我家公子的本事,竟想让公子到军营里去当军医?”想到此处,张鸣乙脸色立即阴晴不定,心里顿时如打鼓一般,七上八下。
“子丛,你想必是饿坏了,快些过来用吧!”看到张子丛进来,李耘坐在上首朝着他微一招手,沟壑老脸满是慈祥关爱。
一闻饭菜香气,张子丛腹中顿如雷鸣鼓响。李静萱听着掩嘴而笑,忙去盛了满满一大碗饭过来。
张子丛腼颜一笑,此时腹中饥饿也顾不上许多,见李耘已是开始进食,也自拿起筷子开动起来。李静萱厨艺本就出众,今次做的又是上口的美食,光闻香味已是让人食指大动,何况是半日未曾进食的人。张子丛吃到嘴里,只觉得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每一道菜俱是唇齿流香,让人欲罢不能,尤其是那道御土荷叶鸡,肉味鲜美之中蕴着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菏叶香味,更是令人胃口大开,回味绵长。张子丛开始还细嚼慢咽,动了几下筷子之后,却是再也按耐不住,大叩吞咽起来,眨眼工夫已将一碗饭一扫而光。李静萱见他吃得高兴也是满心欢喜,忙起身替他又盛了一碗,待得坐下,却又停筷不吃,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张子丛食用。
李耘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也自放下了筷子。
又一大碗饭下肚,张子丛满足的接过李静萱递来的饭巾,一抹嘴夸道:“静萱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吃得真是舒坦无比,这要真是在外面呆上几日,只怕肠胃都要造反了!”李静萱听著他说的这番话儿,盈盈一笑,喜意无限,却瞥见张鸣乙在旁古古怪怪的神色,脸上没来由地又是一红,赶忙低头收拾碗筷,不敢再看。
午膳一毕,李耘站起身来对正帮着收拾的张子丛道:“子丛,老夫今日有些话想跟你谈谈,你且随我来。”张子丛低应一声,放下碗筷跟着李耘一路回屋。
“子丛,今日有一哺乳妇人因惊吓而得病,病愈后眼睛睁着却是闭不上,你说该如何诊治?”
张子丛正色道:“用酒煮郁李仁给她喝,直到喝醉,就能治好。眼与肝、胆相连,人受到惊吓后,内气在胆内郁结不通,胆气老是不能下行,而郁李仁能通郁结,其药力随着酒进入胆中,郁结一散、胆气下行,眼睛自然也就能闭上了。”
“不错!正该如此!”李耘抚须点头,又由简入繁连问了数个症候。张子丛将医治方法一一道出,毫无梗阻,言简意赅,且俱是最上之选。
“子丛,你学得很好!老夫收了你这般聪慧的弟子,很是欣慰!”李耘深为嘉许,伸出筋络虬结的枯瘦右手,轻轻按在张子丛的肩上,“你可知道,你学得越好,老夫心里越是为难啊!”
张子丛闻言一震,那搭在肩上的衰迈老翁之手顿时有若千钧。他看着李耘闭目长叹,须眉皆动,已是恍悟李耘对自己内心的想法必是有所洞悉,有所察觉,不禁又自内愧万分。张子丛深深低下头,唇齿欲启,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房门忽是轻轻推开。李静萱端了一壶茶侧身进来,先洗涮了下杯子,又给两人各斟上一杯清茶,茶香便在屋中弥漫开来。
等到李静萱出去,李耘转身走出几步,微微一声长叹,又问道:“子丛,你对剑器可有所认知?”
张子丛微微一愣,默然少顷,恭声道:“剑,兵中圣品,至尊至贵,人神咸崇。据子丛所知:剑乃短兵之祖,近搏之器,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因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疾,故向为人所喜,为人所用。”
“说得好!“李耘微一颔首,若有深意地笑了笑,“学医甚难,道路惟艰。为师虽知你天赋过人,却也未想到你仍尤有余力博览旁书,真是难得!”
张子丛心下更愧,他了解李耘心里的为难,更了解那刚才搭肩之手所交付在自己肩上的期望。李耘本意是传他一种绝学,一种可以救活天下后世无数生灵的仁术,而他却终是心有旁鹜,辜负了老师的谆谆教意。
李耘招招手:“子丛,去把床底下的一个铁匣搬出来。”张子丛答应一声,俯身从床榻下搬出一口四尺余长的沉沉黑色铁匣。
李耘指指铁匣道:“打开吧!”张子丛低头细看,只见那铁匣无锁无扣,没有箱盖缝隙,仿佛浑然一体,若是粗略一眼,还以为是顽铁一块。他观摩了盏茶工夫,也没有找到打开之法,这时,只听身旁李耘说道:“这是内缝相扣的暗筘匣,极需巧劲方能打开,你按住两边,速压速放,立时就能打开。”
当下,张子丛依言两掌压住匣盖两边,凝神猛力一压一放,匣盖竟是“嘭!”的弹开了。他好奇看去,只见那铁匣中却是躺着一把古剑,那古剑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约三尺,虽未出鞘,然一股清冷寒气已是袭身而至。张子丛虽不是品剑名家,此时也能猜测出这定然是一口价值不菲的天下名器。
李耘微微一笑,指着古剑道:“你可抽出一观,评鉴评鉴。”
张子丛伸手拿起,单手一托,只觉沉实冰寒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寒之气忽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镇定心神,双手托住。他横剑身前,缓缓抽出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倏忽在屋内弥漫开来,细细观去,只见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其锋刃巍巍翼翼,又如流水之波,飞矢之影,让人莫辨其踪。张子丛左手在剑身上轻轻一抹,剑身陡放光华,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屋内光线顿时幽暗下去,一阵长长的清亮振音嗡嗡发出,宛若两军阵前的萧萧马鸣。
“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斩金断玉,无坚不摧。绝世名器想必也不过如此了!”张子丛凝视手中古剑,爱不释手。
“十年磨剑,霍霍待试,枕戈待旦,跃跃难平。利剑铸成,何堪埋没?”李耘低声吟诵,平静得一如止水,“潜龙在渊,腾必九天。雏凤于林,翔则千里。少年雄心万丈,有鲲鹏之志原是应当,不过,若非听到这几句,老夫还只当你一心向医,又怎知你心中真意?嘿!这把镇海古剑为老夫十数载前偶然所得,从不曾示于人前,如今想来未免有暴殓天物之嫌。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老师!”张子丛又惊又喜,伏地一叩,哽咽却说不出话来。
“你自从军营回来,便心绪不宁,老夫看在眼里担忧之余也是有所揣度。今日那田都尉久留不去,当不是找你研讨什么病症医理,想必是看中你胸中之才,邀你随军出征,而他走时笑声中满含欢畅之意,那定是得偿所愿了。子丛,老夫说得可对?”言至此处,李耘悠然一叹,低头将目光放在张子丛的脸上。
“老师所言句句属实,子丛惭愧至极。”张子丛伏地叩首,唯有苦笑。
“医者救人于苦难,将者起社稷于水火,原也并无甚区别。现今战火四起,大争之世,你有志出仕,闯一番作为,老夫虽是不舍但也不愿将你勉强留下。你禀赋过人,若是专于学医,必成国手大家;若是专于研兵,想必也是一代名将。”李耘喟然一叹,“老夫一生未经行武,于兵学上恐怕对你无所帮助,然则,兵道如医术,渊深似海,无有穷尽,纵使天赋之才也须得以学实养之,方可成大家。学不足以养才,你也就就此止步了。”
张子丛肃然伏地一叩:“老师教诲,子丛终生不敢忘记。”
话音刚落,屋外突闻马嘶兵戈之声,嘈杂一片,倏忽,一阵嗵嗵脚步之声由远及近,急急过来,一人在屋外大声叫道:“张公子可是在屋内?田文臣奉郡尉?大人之命,特来迎公子大驾!”
那声音传入屋内,两人竟是默然无言。
良久,李耘终是长叹一声:“多说无益,你这就去吧!你只需记着:若是无能大出天下,就别再回来见我!”
张子丛惊然抬头,但见李耘衣袖一甩,已是转过身去。
半响,竟是再不回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