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娣偶尔会到我的画室来看看,然后问我想不想佳佳。我很不礼貌,不耐烦的回答着她的问题。可她好像比佳佳当年还要缠人,一个劲儿的问这问那,从来不管你是不是烦了。
这天,下雨,早晨天还很睛,突然就下了一场暴雨以后,又跟着下起了中雨。天凉爽了许多,但中午我不想回家吃饭了。最近家里逼我吃鸡蛋,把我逼烦了。我想中午去吃拉面。
我约了雪峰中午不回家了。中午他们陆续走后,我打扫了一下教室的卫生。到楼下的水管边洗了洗脸。走出文化馆大院门口,想找个公用电话和家里说一下。
家里没有人接电话,我放下电话回过头。镇华?镇华骑着自行车速度很快,身上像是淋得不轻。他没看见我,一头扎进文化馆院里。我跟着跑进去喊他。
他头发身上全湿了,一看见我,就裂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祥子!祥子!。。。。。。。。”
他哭得连话都有点说不出来,喘了几口粗气。
“刚子出事了,可能不行了!”
我眼前有点发黑,但我宁愿想信他这是在和我开玩笑。可他哭这样,哪像开玩笑?我抓着他的胳膊大声问,“怎么回事?”
镇华用手掌擦了把脸上的泪水,“你快点,我和你去医院。刚子现在在医院里。”
我也等不急骑自己的自行车了,连声招呼都没有和雪峰打。就跳到了镇华的自行车上。镇华带着我,疯狂的蹬着自行车。路上问我要不要和金娣说一声,我说还是算了吧。我明白了金娣离开抚顺的痛苦,所以,我不想让她再感受到什么。
到了医院,镇华连自行车都没来得及锁,就扔在了医院急诊楼门前。
东子已经不在急诊楼了。一阵凉气袭过我的背,事情不好了。
我和镇华冲进值班室。还是以前佳佳住院时的那个阿姨,她正在吃盒饭。一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祥子?你怎么来了?”
镇华喘着粗气,那阿姨一看见镇华和我一起。使劲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祥子,刚才那个,是你同学?”
看见她这一副表情,我开始哭起来。
“祥子,他在太平间了,你还是别看了。”我终于忍不住了,胸里有股难受的气压着。我大声喊一下,咬着牙,哭了起来。镇华倚着门框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我哭着去拉镇华,“镇华,咱们先去看下刚子!”
值班室阿姨带着哭腔拍着我的肩膀,“祥子,别去了,真的,阿姨不骗你。”我甩了一下,拉起镇华来。回头问阿姨,“阿姨,是不是还有一个,就上次和我来送佳佳的。”
阿姨说是,我问了下太平间的位置,她有点说不清楚。阿姨最后叫边上科室的一个医生帮她看一下,领着我们过去了。
我拉起镇华,镇华和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掌擦着眼泪。“祥子,刚子。。。。。。太惨了,要不你不要看了。”我回头一把把镇华推在墙上,“镇华,这样的话别再劝我。”镇华点点头。我们继续跟着阿姨走。
到了医院的后院儿,东子在一个很大门口的屋子前蜷在门口边坐着。边上的门口挂着牌子,上边写着三个让我头晕的“太平间”。
门锁着,东子见我和镇华来了。站起来,表情呆滞。我问东子,门怎么锁着。东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边上的阿姨说,“祥子,我去给你们要钥匙去。”
我们三个男孩子,紧紧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昏天黑地,东子一边哭一边喊,“刚子,我怎么向咱爹咱娘说!”
值班室阿姨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别哭了,钥匙我拿来了。”我回头,还跟着一个黑黑胖胖的中年男人。他拿着钥匙,给我们开开门。然后带我们进屋,东子直接朝着刚子的位置跑了过去。
我和镇华也急勿勿走过去。
刚子光着身子,躺在那里。后边那个黑胖叔叔说,“下午我们来清洗尸体。”
尸体,一个我平时听着并不刺耳的名词。在这里,却像一把带倒刺的匕首刺进我的心里,然后来回抽动。
东子用手擦着刚子半边脸上的血迹,没有再哭出来。我们这里的风俗习惯,是不能让活人的眼泪掉到死人身上的。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眼前躺着的这个人,让我实在无法与刚子联系到一起。整个的脸全都变了型。黑胖叔叔过来拍拍东子的肩膀,“小兄弟,先去吃点东西吧。下午来给你兄弟穿衣服。你回家给他拿一套新衣服来。”
东子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过去使劲揽着东子的肩膀,一起走出了太平间。东子站在门口,眼直直的盯着刚子的身体。直到大门关上。值班室阿姨擦了下眼睛,“祥子,你们去哪?”
我勉强挤出点笑,“谢谢阿姨,你先去值班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吧。”阿姨过来,拍拍东子的肩膀,“别太难过了,你家人怎么没有来?”
东子蜷缩着,蹲在太平间门口的斜坡上,没好气的说,“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值班的阿姨又走过来,“祥子,你跟我过来一下。”
我跟着她到了值班室,她和替她值班的男医生笑了笑。那个男医生也没说什么,就去了自己的办公室。阿姨给我拿个椅子让我坐下,然后倒了杯水。
“祥子,你同学的父母怎么了?他们去哪了?刚才我们还说起过这事儿。”
“哦,这个啊,他父母出去打工去了。”
“能联系到吗?”
“好像不能,平时都是他父母给他们打回电话来。”
“不行,你们这样可不行,没法填死亡通知书的。一定要有成年人才行,他就没有叔叔什么的吗?”
“有,他们就在城东的陈庄。”
“那你和他说一下,今天中午,你们叫他把他的叔叔给叫来。”
“恩。”
“那快去吧。”
我脑子里也闪过,怎么回事?怎么就只有东子和镇华在?工地上的人呢?刚子到现在是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他父母不知道,这事儿可不行!
我到了太平间门前,镇华在那里等我。我问东子去哪了。镇华说东子在前边等我们。
我和镇华到医院急诊室门前,镇华的自行车已经没有了。我骑着东子的自行车往东子家走,镇华在前边,东子在后边。因为我的腿力气大,所以,我带他们两个。
到了东子家,东子叫我们等一下,说去他二叔家。我们在东子家等着,东子二叔就住在他家前边第三排。一会儿功夫,东子二叔过来了,眼圈儿红红的。东子二婶儿紧跟在后边,到刚子屋里翻了一下。然后,东子二叔说叫我们三个先去医院等着。他去给刚子买衣服,东子二婶儿说医院边上有卖的。
东子愣了一下,“二婶儿,你说的是不是寿衣?”东子二婶儿说是啊。东子有点哽咽,“二叔,给刚子买双军警靴吧。我说今年暑假带他打工挣双军警靴穿的!”
东子二婶儿脸色变了一下。“东子,咱这村里男女老少的,可没穿着军警靴去火葬场的。那鞋那么贵,烧了可就可惜了。”
我想站起来骂她,可是现在只有他们能解决这事儿。东子二叔斜着眼看了东子二婶儿一眼。东子二婶那个表情,我真想一顿大耳光抽死她。最可恨的就是她竟然手里还拿块油饼咬了一口,嚼的很有味道。怪不得他娘的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孩子,报应!
镇华起身和我说,“祥子,你们先去医院。鞋的事,你们不要管了。”然后镇华跑着出了大门口,我追了出去,问他要去哪,镇华回喊着叫我陪东子,头也不回的跑了。
我和东子去文化馆骑我的自行车,顺便我和雪峰说了一声,叫他帮我请假。到了医院,我想想镇华难道是要回家要钱?我到附近的电话亭给镇华家里打了个电话。镇华娘接的电话,说他没回来。
我有点奇怪他要去哪弄钱。刚刚挂了电话,镇华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一双军警靴过来了,还有一身栖霞牌西服和一件衬衣!
我一下惊呆了,“我操!镇华,你没偷没抢吧?”镇华也管不了那些,喘粗着气和我说,“别问了,快点吧!”
到太平间,正好黑胖叔叔要开门。我们三个跟着进去,黑胖叔叔拿了一盆清水问我们有没有带块新毛巾来。镇华赶紧说,“我去买!”
一会儿镇华拿了两块新毛巾来,黑胖叔用清水给刚子清洗着身上。东子也跟着拿毛巾给洗着。一会儿,东子二叔也过来了。一看刚子的样子,东子二叔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我回头看了看,没说什么。
用清水清洗一遍,黑胖叔回头问东子二叔,“你是他父亲?”东子二叔交代一下身份。
黑胖叔又说,“你去前边办下手续吧,孩子的户口本带来了吗?”
东子二叔说带着,然后就去医院前边去办手续。
清洗完刚子的身体,黑胖叔坐在外边屋里,叫我们过去坐。我们见东子在刚子边上蹲着不离开,我们也就不过去了。
我们在等东子二叔的时候的时候,黑胖叔点了支烟,又走过来,拍了拍东子的肩膀,“小兄弟,今天下午要是手续办完,有法院的法医来验尸。验完以后,你们一定记好法医对你们说什么,交代你们什么。手续什么的全都一样也别行丢了,得靠这个找工地上的老板给赔点钱。这天热,你们得赶紧办,办完好火化。要不然,你兄弟到时候,啊,明白我的意思吗?”
东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东子二叔拿手续来,黑胖叔看了一下手续。拿起电话给法院打了个电话。法院的人半个小时后到了。叫我们出去,他们在里边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一会儿出来,叫东子和东子二叔进去。
我和镇华蹲在外边,我问镇华哪来的钱。镇叫叫我不要管,我再三追问下,镇华告诉我,他跳墙回家把他娘的私房钱偷出来了。我又问他那自行车是谁的?他说见路边上有,顺手就骑来了。我着实被镇华惊呆了。镇华拿出盒烟,我说给我也来支吧,心里难受。镇华把烟给我,点上,我们两个又再次哽咽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公安局劳动监理,又来了一批人。进到太平间,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过来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东子和黑胖叔出来,我和镇华回头问东子什么情况。
东子压低了嗓子,“给刚子穿衣服。”
我们照着黑胖叔说的,给刚子把衣服穿好。一边穿,东子又忍不住回头蹲着哭了起来。我和镇华去劝东子,结果,把自己也劝得哭起来。
黑胖叔过来拍拍我们,“唉,一群大小子,哭什么。人早晚都得走这条道儿!早走比晚走好!早走早不受罪!你兄弟这是有福!”
穿好衣服,东子强压着嗓子说,“刚子,爹娘不在,哥陪你再走最后一段路。走好!”然后,东子看了看我和镇华,“走吧,去火葬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