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容花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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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茹捧起林之秋的脸,吻干他脸上的泪,把他揽在怀中,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头发说:“墟城。龙山。我们的青春就栽种在这儿吧。林,瞧,眼下的一层层梯田,把龙山装扮得多象一座琉璃宝塔。绿油油的,嫩软软的,颤波波的,多好看啊。农场里鲜红鲜红的拖拉机一定开始驰骋了,铧犁后翻起一片黑浪。人声鼎沸,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播送着雄壮的进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飘荡回旋……多美啊。林,告诉我,不回北京,我们就在墟城安家落户,生儿育女。我们都住在观奶奶家。老人家人好心眼也好,她不会嫌弃我们的。家里不算富裕,但院子很大,也很美,我们可以在房前栽种几株葡萄,用茂密的葡萄枝叶搭成一条甬道。夏天,葡萄全熟了,那淡绿色的,紫红色的,米黄色的,浅白色的,祭红色的,一串串,象琥珀,象珍珠,多好呀。月夜,我们静静地呆在葡萄架下。想我们的过去。北京。苏联。学校。研究所。我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上山下乡,你也天赶地催一样来到墟城。再想想我们的未来,我们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命运把我们……”

    “不要再说了。”林之秋打断何茹的话,眸子里荡出他固有的寒气。他站起来对着银光如锦的龙山水库呆呆地叹一口气。水库中盈盈的水浪轻轻地荡漾到堤坝边,又缓缓地退了回去,象慈母拍着快睡的婴儿。清风徐来,水波粼粼。何茹起身伏在林之秋的后背上,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怎么了。”林之秋猛地回过头,目光象燃烧的野火。“茹,你太天真了。幻想。爱作诗。不符合我们的现实。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今天我约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们要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哪儿?”“去国外。只有出国,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中国没有你想象的葡萄园,更不会有伊甸园。茹,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生死与共,同舟共济,我不能没有你。同路的几个人已经弄好盘缠和向导,今夜就动身。太阳落山后,我们在放鹤亭见。”何茹象抱着一只小山豹,惊恐地把林之秋推开,象陌生人一样看着林之秋:“不,不能这样。国家再穷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是烈士的后代,先辈用生命换来的土地,我们不能被叛。观奶奶常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们毕竟是烈士的后代,食其土而反其地,不思报效,迁屣国外,这样做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林,告诉我你是说着玩的,这不是真的。”“是真的。千真万确。”林之秋的口气不容置疑。何茹缄口不语,沉默地注视着林之秋,全身颤抖着,泪水象石缝中渗出的水珠儿,一滴滴落在她那挺拔的乳峰上。林之秋有点手足无措。突然,何茹歇撕底里地大叫一声,象一只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向龙山下奔去。

    圣泉寺内超然法师又吹起呜咽的箫声。

    几只呢喃的春燕在水库上伶俐着嬉戏着水波。隽逸。洒脱。淡荡。燕尾偶沾水面,圆晕便慢慢地荡漾开去,一个小水圈外是一个大水圈,一个大圈里又是一个大圈,圈圈环套,最后都消失了。

    林之秋坐在水库边,慢慢地掏出一支烟。黄昏迈着悄丽的步子来到龙山,放鹤亭被罩上一层浓重的暮霭。潮湿的空气里,荡漾着新鲜的山野氤氲。绿色的田畴开始蜷缩身子,披上黑黝黝的睡被。山峰醉了似的腾身撕破山头上的春云,褐色的天幕上的月儿星儿都接踵而出。龙山水库没有一丝涟漪,象一面清清亮亮和镜子。林之秋捡起地上的两个空烟盒,揉成一团抛向水中,“啪”地一声微响。碎了。水中的整个月儿都碎了。一阵杂沓飒飒声颤动着拥过来,几个黑影围在林之秋面前嘀咕几声,然后神秘地象一个山凹奔去。突然,几只雪亮的电筒射向他们,随着一声霹雳般的吼声,有几个人狼奔豕突地向他们跑过去。不一会儿,就把他们捆绑着扭回山上的放鹤亭。“吊起来,用皮带抽。”民兵营长毛胡子一声令下几个民兵蜂拥而上。一个女知青“妈呀”一声惨叫,挣脱着押她的人猛然跃进龙山水库。稍倾,一片美丽的泡沫便消失了。林之秋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那双眼睛依然灼光熠熠,从散乱的发丝间射出*人的冷光,象从云缝中透出的两颗寒星。

    何茹来了,嘤嘤地哭着扑在林之秋身上,挡住毛胡子打过来的皮带怒道:“毛胡子,我只是让你制止他们,并没有让你这样惨无人道地下毒手。”毛胡子不容分说扯开何茹,对着林之秋又是一记皮带,随后凶狠地朝林之秋身上啐一口唾液。“狗日的,要卖国叛逃,白日做梦。对你们就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这是敌我矛盾,要押送上级处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讲,明天要让他们游街,进行批斗。”何茹觉得一阵眩惑,身子一软便瘫在林之秋脚下。次日,在落凤坡的射鹿湖边招开公社批斗大会,几个叛逃分子被五花大绑地站在一个土丘上低着头。然后,在他们胸前挂着牌子在街上示众。再后来,就是把他们用因车押送到墟城。何茹憔悴了。孤灯下总是一个人啜啜地哭泣。蜡黄的没有韧性的皮肤象冷却的死尸。两只大廓落落地眼睛象挤过汁的葡萄,腰肢瘦弱的象一捻捻杨柳儿。何茹说话时总显得很疲惫,整个身躯都象笼罩在浓郁的阴影里。花儿什么时候红了,柳儿什么时候绿的,仿佛已经对她无关紧要。毛胡子要和她结婚。她很麻木地摇了摇头。后来,毛胡子和罗盼霞结婚了。整个落凤坡都很惊讶,也都都很意外。罗盼霞的成份不好,有人说毛胡子是看上她的月容花貌,才强暴地解开她的荷衣蕙带。先奸后婚。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毛胡子在落凤坡炙手可热,长得桃羞杏让地罗盼霞也就听天由命委身给他,次年,罗盼霞还生下一个小丫头。何茹给那女婴取名龙莉,她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是兰心惠质,冰雪般聪明伶俐。贺喜时,花嫂见到罗盼霞一改昔日的怒容,柔心弱骨的罗盼霞也就顺水推舟地莞而一笑,一切都冰消释散。花嫂好象和罗盼霞从此成为好朋友,经常形影不离。有时,她俩也爱去找何茹。三个女人才算一台戏,但何茹好象不愿粉墨登场,任凭花嫂和罗盼霞百般挑逗,何茹结冰的脸上很难现出春意。花嫂说,你还年轻,找个男人算了。女人没有男人就好象屋里没有顶门棍一样,这日子不好过,我是知道的。何老师,那个姓林的不知死活,你还要等他到什么时候。何茹仿佛没听见花嫂说的话,从罗盼霞手中抱过女婴亲一口,算是对花嫂和罗盼霞的又一次到来有所表示。然后,何茹便捧起一本书。

    ……文龙最难忘记油灯下的何茹。昏黄的灯光下,何茹显得慵慵倦倦,给文龙讲课时,她的胸脯总是有节奏地起伏着。只要文龙用手吊着她的脖子,她便象一根柔软的野藤低下头。然后,她把文龙拉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拍下文龙的屁股,骂他一声调皮鬼。再然后就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梳理文龙的头发。于是,文龙便依睡在何茹怀中,贪婪地盯着她。她的脖子好象过于娇柔,头颅把项背压得有点微微的弯。耳后的几根发丝蓬散着,看上去整个脖颈朦朦胧胧,迷迷离离,每当文龙把手伸向她的耳后,便觉得心里痒痒地。文龙放下手中的书望着走出门外的何茹,心中泛起少有的燥热。“何老师,饲养厂那儿有条狼狗,是毛胡子家的,要小心点。早几天小罗子把我接去,差一点被狗咬一下,幸亏有展卫成校长在。”文龙听出门外是观奶奶的嘱咐声。何茹应一声紧接着是关门的声音。观奶奶手中拿了一把香,摇动着她那三寸金莲,蹒跚地来到文龙跟前。“不能下跪吧。心诚则灵,不诚心是不能感动上苍的。”“天上的神仙正忙着吃肉喝酒,再烧香他们也不会有空给我治病的。”文龙说着摇一下头,然后朝观奶奶笑了笑。

    ……一辆的士在文龙面前戛然而止,从车里探出一张美丽的面孔。“喂,文总,你怎么一个人神精兮兮地到处游逛。”

    “哦,是于嫣。我刚从火葬场来,没事,想随便走一走。”

    “你经常一个去火葬场吗?我突然发现你这个人很逗。”于嫣纵情大笑起来。“你和任主任说好的要和我一块去北关吃老梅的羊肉泡馍,害得我和任主任一直在那里傻等着你。怎么,现在毕业了,听任主任说你真的想到我们学校上班?”

    “是的。”文龙点了下头。

    “看你这么深沉的样子,象是牙痛?”于嫣朝文龙招一下手,在笑声中,车子也卷尘而去了。

    望着的士卷起一片灰尘,文龙把头缩进衣领中。

    早晨跑时,整个小区路上空无一人,大概都还在睡梦中吧。于嫣想,梦中的世人是甜蜜或悲哀的梦,只有上帝知道。跑着跑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看着近旁雾蒙蒙的湖,突然觉得心中一片宁静,所有的繁华或悲凉/期盼或绝望,都离她远去,于是脚步轻松,竟然跑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路。晕,自己怎么会突然有种看淡红尘的感觉呢。

    学校专升本以后,人事进行了较大的调整。当于嫣知道自己调整到学校图书馆以后,她不想去。院长是从南方调过来的,据说带国字头的称呼就有几个,于嫣找到院长时,人事调整工作都已接近尾声。

    “要服从工作需要,服从大局。”院长有些秃顶,他摸一把稀疏的发丝笑了笑,“你们系的调整幅度也是挺大的,小于,其实,你是个才子。不,应当说是个才女。让你去图书馆和华馆长搭档,是经过学校党委会研究决定的。去吧,老华要不是正教授,早都该退下来的。本来是要把他拿下来的,他伙同几个到站的正教授来闹,说是自己在这个学校工作了一辈子,就算年龄大了,但自己毕竟还是可以发光发热的。没有办法,这一次,把老华留下来了。你去以后,多和老华搞一下协作。中国这么大,说穿了,也就是一帮人和另一帮人的关系。以后,图书馆这一块我是指望你的。”

    “那好吧。”于嫣没有想到院长会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她以为院长著作等身学富五车,说话时至少要之乎者也一阵子的。不过,也好,很直白,这样也是自己能接受的。

    没想到自己竟也离愁满腹,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留恋.可是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推着往前走,不管愿意与否。于嫣在上任以后,突然有想落泪的感觉。离开中文系,马上就要和一切再见了,一切都将不再。其实之前也没觉得呆在中文系有多好,可是真到了要结束,总还是有不舍的。从教学走向行政,也是自己人生重大转折时期。离婚时,于嫣并没有象现在这样首鼠两端优柔寡断,做行政,首先意味着对别人承担责任,意味着闲情逸致的生活要结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