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接到夏星的电话时惊诧地失声叫了起来,他没有想到姑妈何茹会嗑然长逝,恍惚间感到人生一梦,也哀叹人生的无常。
那天早上,何茹敲一下夏星的门。
“好了。”夏星应一声便跟何茹一起走下楼道跑向射鹿湖。在学校时每天都要跑步出*,夏星和文龙专升本考到墟州学院以后一直保持着这样习惯。近几年墟城兴起运动热。的士高不分老少。扭秧歌。忠字舞。大小周天鹤行桩。五花八门只要能活筋舒血。射鹿湖每天都充满活力,每天都有些张天师的后代设坛讲法,莘莘徒子们求的是益寿延年。夏星每天都祈求着她妈妈安然无恙,如果寿命能移植的话,夏星甘愿自己能少活几年把青春活力移到妈妈身上。她知道妈妈在落凤坡时饱经风霜,调到墟城高校收养她时受尽世态炎凉。夏星总想着妈妈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只要妈妈乐意的事情,她都会言听计从。
“夏星,昨晚我去见一了一个客人。等了你好长时间,我本来想等你来了一块去见人家的。”何茹说,“你回来得太晚了,以后不许这样呀。”
“嗯。”
“记住,以后要早回家。”
“是的。”
“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现在你已经长大了,不要让妈妈总挂念着你。妈妈教学工作有点忙,平时对你照顾得不够,你要多体谅妈妈。”
“是我让妈妈*心了。妈妈,对不起。”
“你不问问我昨晚见的客人是谁?我们家是很少有客人的。”
“妈妈,是有人想帮着你出你的学术专著吧。”
“不是。我见的那个人姓张,食品公司的。”
“卖肉的?现在吃肉不象以前那样凭票供应了。不过,现在肉价涨得挺快的。”
“他是卖肉的出身,但现在人家是经理了。”
“现在的经理多如牛毛,经理也没什么稀罕的了。再说,咱们家还是能吃上肉的。”夏星说罢想笑,但她觉得自己怎么也笑不起来,一想到文龙,就感到胸口堵得慌。
何茹叹息一声说:“孩子,有些事你不懂,我觉得现在也该告诉你了。不过,我又怕你不能接受。”
“妈,我什么事都听你的。妈,这一阵子你太劳累了,一定要注意身体。你出书的事,不要急。呕心沥血,专著却出不来,千万要自我开脱,要想得开,眼下都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蛋的,咱们要想得开。”
“这是不正常的。”何茹有些激愤地说,“现在只是刚放开搞活,以后一些不正常的现象都要得到改观,不然的话,都去卖茶蛋,国家还怎么发展?夏星,以后不管社会怎么变革,没有知识是不行的。”
“我知道。”围射鹿湖跑上一圈,夏星觉得两条腿象灌了铅。她知道这是彻夜未眠和情感饱受折磨的缘故。
但她依然紧跟在何茹后面跑着。
太阳发出眩目的热光,湖中的水波泛起紫红的霞晕,上面有淡淡的水气升腾,象一个傲慢不驯的美女刚刚醒来。湖心浮庄上暗香疏影,随着蒸发的水气散发出阵阵清香。岸上的败柳衰草凄然地耸立着,卑陋的躯体象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枯柳艳梅,忽然钩动起夏星一根心弦:坠茵落溷,境遇不同,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春生秋杀,冬暖夏凉,阳开阴闭是自然规律。夏星望着母亲何茹脑后的几根银丝,忽然悟出许多东西,她觉得自己不应当和文龙的感情陷得那么深。夏星不知道母亲要对她说什么,正准备叫母亲停下来走一会,她突然听到前面“哎呀”一声。
何茹象个失重的物体轰然倒地。
暗暗的天暮上飘着几朵昏黄的淡云,太阳象一张死人的脸,毫无血色,惨白惨白地悬在中天。
残酷的寒风把黑桑树撕扯得哀声呻吟,摇曳的枝杈象一把把锐利的剑直向外刺。巍峨挺秀的龙山隐在浊雾中,圣泉寺很模糊。枯草落叶随风跌荡,蒙蒙黄尘飞扬处一片浑沌。文龙眼中的世界到处是漠漠飞烟凄凄湿露,一派潇潇飒飒的景象。从火葬场归来,文龙想唱。文龙想野嚎。文龙感到他是荒原上的一匹狼。何茹是用墟城高等专科学校的大客车送到殡仪馆的。一路上夏星泥塑般地呆坐着。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她那幽凉的眸子象侵月冷波,寒光潋滟。何茹瘦肖的额上镌刻着几道深深皱纹,荒草般的发丝黑白参差,没有闭严的眼睛凝望着象在期待着什么。洁净的面孔象一张白纸,鼻子在凹陷的两腮中紧韧地挺拔着,嘴巴闭得紧紧的,象一道关死的门。文龙的眼睛有点朦胧有点模糊。十几年前的人生启蒙老师,几天前还谈笑风生,现在竟要化做青烟而去,他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恍若梦中。追悼会开得很简单,但哀思豪竹的气氛足以告慰亡灵,凡到场者无不发自内心的悲痛。一片唏虚呜咽,生前友好皆衔哀致诚,黑纱白花尽时羞之奠。夏星单鹄寡凫行迈靡靡心中如噎,走到水晶棺罩前猛然向下扑身,随她身后的文龙手疾眼快将她携起。夏星发出一声撕心裂胆的嚎叫,身子一软便昏劂过去。一阵袅袅的烟雾在殡仪馆上空轻轻地升起,又慢慢地消散。挑选骨灰盒。签字交压金。领取存放证和钥匙。办完一切手绪,文龙把失魂落魄的夏星扶上客车,在车子启动的一刹那,他却从车上跳下来,决定走着回去。文龙想随便地走。毫无目标地走,把自己走累。也许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些。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何老师,我的人生启蒙老师,你伏案挥笔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家中牙签万轴汗牛冲栋,身上一尘不染两袖清风恭勤博揽,只知道全身心地教书育人,你为什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呢?文龙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流了泪。……文龙最喜欢何茹摸他的头。那时,大怀唐王家族的遗物都被带红袖章的人抄家拾掇得一干二净,荆钗布裙的观奶奶守着穷斯滥矣的空空四壁。一盏鬼火似的油灯下,何茹孜孜不倦地给文龙讲解着系统的文化课教材知识,她希望文龙能考进墟城中学。何茹发现文龙的神情变化,她总是困心衡虑地转移文龙的情感。每当文龙情丝缱绻的时候,何茹的心便会忡忡钦钦,殷殷啜啜如熏如碎,慈母般的柔肠千结表现的淋漓尽致。文龙刚进入十五岁那年又病了。深身肿胀。医院。化验尿。肾炎病。复发性肾病使文龙继续休学。观奶奶颦促着眉头如冰刀霜剑噬戮着草原,她仅仅剩下的葱葱青气已被忧虑的蛀虫雕枯了。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说肾病的人是不宜婚娶的,观奶奶心之忧矣,如匪瀚衣,大怀唐王家族要靠文龙传宗接代,若不能麟趾之化生儿育女,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观奶奶一下子苍老许多。她和黑爷研精覃思好些病方,除服下医院的药外,还并行不悖地为文龙调剂一些辅助药物。黑爷说,最好能喝点鹿茸血。观奶奶和何茹听黑爷提到鹿茸血,都无可奈何地摇一下头。光秃秃的龙山凤山虎山座座都是层层梯田,昔日葳蕤草木荡然无存,一些折栋榱木再也藏不住飞禽走兽。瓮牖绳枢的落凤坡家家都在勒紧腰带过日了,谁家能养得起山鹿,况且养些家禽家畜都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黑爷说要到山上转一转,有枣无枣打一杆子。于是,黑爷拎起猎枪上山了。观奶奶关闭大门开始施案焚香,这是她的习惯,从文龙有记忆起他就看到观奶奶每逢灾难时总是磕头烧香,口中念念有词。从文龙会模仿动作时观奶奶就让他在香案前顶礼膜拜,尽管陈龙有时不太虔诚。观奶奶让文龙跪下,文龙说腿肿得跪不下,便回到屋内抱起一本书。落凤坡学校的校舍是一座古庙改建的,墙垛上野草凄凄,校园内杂草丛生。接替何茹当校长的是公社工宣队的队长展卫成。他看上去象个屠夫,但对工作挺负责的,每天吃住都在学校,在墟城上班的妻子秋姨是很少来的,他也极少回去。饲养场就设在校门口的山坡上,是用木栅栏围囿起来的。起初是学生在里边作劳动实践的场所,后来就成为下放知青的住宿处。调到墟城的武少波经常光顾饲养场,每当他来一次,饲养场内豢牧的猎物总是要少一些。武少波说是为招待上级首长用的。滋阴补阳的鹿茸确实令人垂涎。知青的队长人送绰号毛胡子,这是因为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那一脸胡子凌乱得如一簇美妙的蓬松细草,柔软滑腻,舒卷如云。他和何茹一样都是从北京来的,他本来是姓张的,父亲还是一位高干哩,何茹先叫他毛胡子,后来落凤坡的人也就都跟着这么叫。但在毛胡子接替杜吉祥当上民兵营长后,社员们便不敢放肆地在他面前这么叫了。落凤坡的人开始恭敬地叫他张营长。但何茹依然叫他毛胡子。何茹和毛胡子的来往不多,来找何茹玩的大多是些农干校的。在文龙的印象中,和何茹关系最密切的是林之秋,他和何茹在国防大学时是同学。他俩共同留学苏联后,林之秋穿上军装服役于国防第六研究所。正当林之秋在正负电子对撞机实验室里踌躇满志渴望着中国第一座高能加速器成功的时候,平地一声雷,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戴在他头上,他被贬遣到墟城九里山农场。林之秋长着一副灰黄的脸,纤纤的身材精瘦精瘦的。颧骨很高,鼻子削尖。额角突隆,头发黄棕棕的,象一堆枯衰的山草。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双犀利的眼睛,看什么都有一股*人的气势,总是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和林之秋对视的人无不为之震慑。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在折戟沉沙的龙山上,寻找散轶的文物古币是不难的。有几个怀藏古宝的农场人,约林之秋一起偷越国境,林之秋踌躇了。龙山海拔上百米,长约几公里,连绵九节,好象一条九节卧龙,龙山因此得名。相传刘邦曾隐在山中,山中有一股云气,形象似龙,吕后见云龙后便在龙山上找见了刘邦。圣泉寺位于山顶平坦的放鹤亭畔。寺内有石佛半身坐象,高约十米。北魏晚期就山崖巨石雕刻而成。在石佛两侧岩壁上,有北魏太和十年和唐宋时的道象和题字。雕刻的形式有山峰瀑布洞文岩窦等。四壁岣峭,背后是雾茫茫的皇藏峪。阿罗汉与诸天龙女点缀岩窦间,鬼斧神工,天然如画。清乾隆二十二年乾隆南巡至墟城时,在龙山圣泉寺大兴土木。当时的建筑规模很大。院内有假山水池和亭台榭阁,小桥流水,花草树木,云雾缠绕的圣泉寺蓬筚生辉,楚馆秦楼里轻歌功颂德曼舞,越女齐姬争奇斗妍。现仅存四梁八柱的大殿,单檐歇山琉璃瓦的殿宇寮舍所剩无几。古道悠悠,音尘查然,繁华。奢侈。纵欲。面壁的僧侣。一切都被历史埋藏了。龙山上只剩下超然法师呜咽的箫声,箫声处有如血的残阳,残阳下有一袭蓑衣的确良圣泉寺,圣泉寺内有断头残臂的泥菩萨,泥菩萨傍是一尊木无表情的石佛。野竹桃猫着腰展开一片腥红。又一春天到来了。林之秋走上迤逦的山路,轻悄微微的春风亲吻着他的面颊,他兴奋得象一个刚得到压岁钱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向山顶上爬去。山坡梯田里苍苍翠翠,好象一层层绿的波。野花丛中中的放鹤亭,何茹依栏而座。何茹望见林之秋朝她笑着扑来,故意闭上眼睛作睡眠状。林之秋挨着何茹坐在石墩上,眼睛里燃烧着情欲的火焰。他俯下身去,胳膊象铁丝一样箍住何茹丰满的腰肢,滚热的嘴唇压在何茹鲜嫩的小嘴上。何茹微微张开湿润的唇,身子甜蜜地颤抖起来,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气微微起伏,轻轻地问林之秋道:“你真的喜欢我吗?”“是的。”林之秋不容置否的回答。何茹激动得象瑟瑟的花草,声音发潮地说:“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永远不背判我们的爱情。”“是的是的永不背叛我们的爱情。”林之秋跪在何茹膝前,呼吸声象涉水的小牛,用颤抖的手掀开她的上衣。何茹露出一双白皙丰满的*。“茹,我的爱人。我的母亲。快把一切都给我吧。求求你,我快疯了。”林之秋边说边把灼热的嘴唇贴在眼前的乳头上。何茹感到一阵阵神秘的眩晕,她想推开林之秋,但伸出的胳膊象一株柔弱的小草,瘫软在林之秋的脊背上。“别。别这样。象个孩子。林。你哭了。不要伤心,农场的活是苦了些,可那更能磨练人的意志,是不是?以后就会好起来的,春耕后咱们就结婚吧。咱们永远住在一起。饲养场有好几对知青都结婚了,是不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