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了贲门癌，手术后病情突然恶化，躺在病床上，下沉的身体使周围的一切都想埋没他。他瘦得已脱了相，两只熊眼露出鼠眼的惶恐，哀怜地看着欧阳。
“我快死了，欧阳。”
“你且死不了呢，你的命有人拽着呢。阎王不收有债的人，怕讨债的搅得地狱不安宁。”
钱江的小眼睛一亮，露出惊喜的光：“真的假的？你现在还算卦吗？快给老兄算算，看我能不能闯过这一关！”
“你比我强啊！我现在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你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你能花70万给他买套房子，而我儿子才刚上大学，老婆又没了工作。听说你最近又以项目入股割了同学们一刀，真高！”
“不说我了，听说你回单位遇到了阻力？欧阳，我最近躺在病床上常想起咱们一起下棋、你帮我改稿子的那段日子，多好啊，那样的无忧无虑。我现在才明白了，但已经晚了，下海是个极大的错误。我这病就是打气上来的，这几年没干别的，净打官司了，就拿我那个小小的砂石厂来说，甲方至今还欠我200多万，政府又欠着甲方的钱，可我却欠着工人们的工资。当官的什么都不干，什么风险都不担，钱都被他们弄走了，揽工程得先送钱，贷款得先送钱，要款得先送钱，打官司还得先送钱……政府直接插手经济，经济就没有规律了。咱们没白天没黑夜地挣命，还不如一个县太爷过个中秋节挣得多。我现在是越来越信命了，常言道，半路出家立地成佛，我是半路出家立地成鬼！”
钱江干咳了几声，嗓音沙哑，有气无力的。欧阳对他说：“快别这么说，你看咱们这些下海的人有一个混得好的吗？折了的就别说了，还记得吴本松吗？”
“那还能不记得，快说说，他怎么样了？”
“他回单位后一直不受重用，今年春天提前退了，闲着没事，整天写些感悟人生的文章。读他的文章，感觉就像隔着裤衩操逼一样。”
钱江大笑。
“见我家养了只小狗，他也花大价钱买了一只，没想那狗属于近亲品种，天生弱智。他想教它点花招，喂食之前先教它敬礼，结果，狗没学会敬礼，他不敬礼狗就不吃饭。”
哈哈哈，哈哈哈……钱江高兴地坐了起来。“快说说，后来咋样了？”
“他对狗说：老子一辈子都给当官的卑躬屈膝了，总不能临了再给你敬礼吧！一生气把狗送了人。从那以后他在公园锻炼只要见着狗拉屎尿尿就骂，惹得狗主人们都骂他神经病。”
“太有意思了！”钱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就爱听你说笑话，再说一段，还说真实的。”
“还记得高放吗？”
“快说，他咋样？”
“抄股赔了钱跳楼自杀了。还有农夫，因偷税漏税进了局子。再有就是我了，每月为挣600大元受得跟骟了的驴一样，我现在恨不能让我老婆去勾引一个70岁的老外，把儿子弄出国，然后再合伙图财害命。”
“哈哈哈，哈哈哈……”钱江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收了笑说：“听同学们说你在写小说，你小子天生就是一情种，死了也是风流鬼。文章千古事，丁玲就曾倡导过‘一本书主义’。欧阳，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我虽然是学声乐的，但我喜欢文学评论，一直想考这方面的研究生，看了不少关于美学方面的书。其实人生无所谓成败，大抵能称得上文人的，必先有不平的经历和心历，因为他们对生活总是抱着美好的愿望，其悲剧性格就已经注定了，又因为一切都出于美好的幻想，哪怕就是他们所犯的错误，也都是美丽的。”
这绝对是名言。欧阳感觉自己来对了，钱江为了等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他的眼睛开始发烫，赶紧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好好养病，下次我来不希望看到你躺在床上，咱俩到外面的草坪上下棋。”
“等一等！”钱江叫道。
欧阳停住了脚步。钱江说：“别让你老婆去勾引外国老头了，她的年龄恐怕连中国老头也勾引不上了。谢谢你欧阳，听说你们混得都不好，我心里舒服多了，别骂我，这不是我个人的心态，而是整个民族的心态。”
10天后，钱江辞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