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把自己几乎扒了个精光。
笔挺洋裤、增高皮鞋的行头扔得房间里到处都是,身上就剩一条内裤。
内裤有一道裂口,他用针缝好的,继续在穿,这是真实的他。
他仰面躺在床上,胳膊张开,两条腿的膝盖以下在床沿外面耷拉着,却感到腰痛。
他转过身,趴着睡,腰还是有些痛。
长期面对电脑加班加点地工作,造成他腰椎肩盘突出,腰椎在痛着。
不要想了,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的呼唤:睡觉,睡觉吧!
但是他的大脑还在运动,还在不停地高速转动。
他开始数数,123、123、123……让大脑里除了123,不要再出现其它任何东西。
他睡着了。表层有思维不再动了,但深层的东西却再次浮现。
年少时他感觉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矮。这问题让他很痛苦。
母亲对着别人讲起他也是无奈的口气:“一天吃得也不少呀,不晓得吃钻到哪个牛屁股去了!”
邻居说他肯定吃了无花果。因为吃了无花果,所以长不高。
初中,有同学叫他“武大郎”。
他的办法,就是不理叫他的那个人,永远装作没听见,一直到那个人感到无趣。
回到家,他就想着得找点补品让自己长高。
他在自家灶房找到几个鸡蛋壳。
他把蛋壳洗干净,然后辗碎辗细,放在碗里,混合着水一齐喝下。肚子有咕咕咕的声音,他欣喜万分,心想肯定是钙在起作用了,他可能很快就可以长高了。
喝了蛋壳汤,他拿出家里的高长板凳,放在种着豌豆的后园里,睡在上面晒太阳。
睡在高板凳上,他随手把那些已经凸起结果的豌豆摘下,剥开外壳,吃着里面的略甜清香的豆子。吃了一些,他突然想到,这些豆子前两天母亲不是才打了农药吗?
他一惊,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这豆子……这豆子……会农药中毒吗?
他的心里很害怕,但依然睡在那条长凳子上。
他想,就让自己睡在这条长凳子上,中毒地死去吧!
他闭着眼,在凳子上躺着等死。到了太阳夕落的时候,他还能爬起来,他没有死。
他还没有死,他继续生活着。
那次没有死,也发现自己始终长不高。
后来他想通了一个事情,既然自己矮的事实无法改变,那就让自己在学习上“拔高”一点吧!
农忙时他们学校要放假,他跟着母亲在田里收割稻谷。
天空是让人窒息的钢蓝,云朵锃亮,正值盛夏,沙镰,它林利的锯齿,凝闪着酷暑最毒的一滴阳光。收割时,母亲和他都穿着密实的长袖布衣,长裤卷及膝盖,走进稻田,左手把稻,右手用沙镰尖轻轻一抹,“噌”的一声,稻子割断了,随着割掉稻谷金属般的声响,稻子不断倒下,他们深入,抢割,像一场战役。
在这忙碌的时节,他们有理由在晚餐时称上两斤肉了,改善一下长期只有炒青菜,酸菜泡豆米的伙食。
吃饱了饭,母亲把拖把的水拧干,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拖了拖,然后躲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洗澡。
他跟村里的男人们到河里洗澡,洗了澡回到村子的场坝上,敞开的场坝没有风,刚洗了澡,又是汗腻腻的。
场坝上人很多,村里许多人都在那里纳凉。
“哎哟,王家那个儿子在县城里读书考取了大学,不得了啊!”
“他家那个一天只晓得耍,书都读不去,换牙齿的时候还尽吃泡酸萝卜,牙齿长得歪歪扭扭,又不好看,唉!”
“这年头,不读书嘛,读不进书让他在土里挖泥巴……”
……
昏暗的场坝灯光下,七大姑八大姨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话着家长。
乡村们的话刺激着他。他当即回到家里,在一张废报纸上写下一串心情文字:“我一定好好学习,为家里争光。”不知这串写在报纸上的字母亲是否看到过。
他都读初三了,要面临人生的中考了。镇中学的老师来到他家,劝说他读高中,说他现在虽然学习不是特别出众,但是人聪明,悟性高,到了高中好好努力,将来肯定会有发展的。
他坐到堂屋里一张矮凳上,紧靠房门。
母亲没好气地看了老师一眼,接着就开始说:“他爹在城里做小工,最近身体又不好,爱生病,工地上的人都要叫他回家了,虽然现在没有回家,但是只能干点轻活,每个月只有那几百块钱,够他生活,还抽烟喝酒……”
他和老师都看着母亲。老师对母亲说:“读高中又花不到你们多少钱!”
“不多啊?现在一年的书学费就是两三百,读高中,考大学,有几个考取大学,你数给他听听?”
老师没有说话。见老师没有反驳,母亲又说:“以前几百块钱还管用,现在越来越不值钱了,油、盐、酱、醋都在涨价,肉更是不敢买,我家王高建几个星期前就对我说想吃肉得很啊,我都一直没舍得买。”
母亲的这话,让他眼珠子瞪着她,都快掉下来了。他立刻站起来说:“张老师,我不读高中了!”
他其实从来不反感母亲,只是那一次,他觉得母亲把话说得很绝,而且当着老师的面,不给老师面子,更不给他面子。他想吃肉,家穷是他们自己的事,但她为什么要将这丑事使劲往外扬呢!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马上去找份工作做,补贴家里。
他有一个多星期不想和母亲说话,她不理他,他也不理她,像是仇人。他觉得这个家已经不属于他,他想离家出走。
有一天在饭桌上,母亲自顾自地说假如家里稍微有点钱,父亲就不用拖着歪歪歪扭扭的病体做工了;要是有点钱,把父亲直接送进省城大医院,有什么病一下子统统地治好。母亲念叨着,王高建把桌上已经见底的酸菜豆米汤倒进碗里,躲进屋里,再也不出来。
但是,王高建还是想读高中。
最终打碎他高中梦是在城里打工的父亲出事了。
在城里工地打工的父亲拖着病体在工地搬石头。突然堆石场有一块大石头滚下来,别人都跑开了,父亲也跑,但跑得慢,石头从父亲的脚板上一下子辗过去。
父亲的脚被砸伤了,建筑公司只付了医药费就把父亲送回来,没有津贴,没有补助,更没有赔偿。
等父亲从医院出来后,他的一只脚已经不能再走路,从此这一生拐杖陪伴着他。
王高建拿着书本给父亲讲解:“因公死亡,家里有抚恤金,因公受伤有伤残补助”。
父亲不听他的,只是叫他走开。
他奇怪,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是这基本的道理他不会不懂啊,父亲怎么不争取呢,何况家里这么穷。
但这也是一个机会。
那是他初三上学期的假期,那段时间,他到镇上四处捡废铁,还有牙膏皮,收入了12.1元。他从其中拿了10块钱,朝县城赶去。
他要去找父亲曾经打工的那家建筑单位。
他来到了县城,照着当初父亲所讲的地址一路问着中老年人。
男的他叫伯伯,女的他叫姨妈,一路摸摸索索地在中午吃饭的时间问到了那个建筑工地。
他进了建筑工地的办公室,他说自己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事了,要找工地的领导。
有人问他:“你父亲叫什么呀!”
他回答后,那人恍然大悟般的看着他说:“你就是王老者家那个儿子呀,你有什么事吗?”
他说要找领导。
那个人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指引着他来到一间平房处说:“一建工地当官的就在这里,你去问嘛。”
他走进了那间平房,里面有好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看图纸,有的在吹牛聊天。
他问着:“请问谁是领导?”他问了好几声,没有一个人理他。然后,他走进更里面的一个办公室,有一个更像当官的人坐在里面喝茶。
王高建鼓起勇气,说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代表父亲来要伤残补助的。这时,喝茶的那个男人喝着茶,一下子喷出来,大笑不止。这时,刚才外面不理他的那几个人也跑了进来,都在笑他。
他站在他们中间。
如果对方客客气气,他相信他会发抖,不好意思,甚至赶紧跑出去。但是对方这样不停地取笑他,他就更加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摇。
他就站在那群大男人中间,说着:“我爸爸现在残废了,我按国家政策要求赔偿伤残补助金。”
他再次说完了,那个说话喷口水,像是官最大模样的男人看着他,说:“小崽子,你还跑到公司来,你家那个爹就是不被砸到,怕爬也不敢爬到我们这里来。你回家去,你去问问你那个爹得的是什么病再来找我!”
王高建说:“得什么病?还不是在你们工地做工,累出来的病,我不管,你们赔偿!”
他想,如果这些当官继续用威胁的语气想打发他走,他可以在他们办公室打滚,哭闹,一直到事情给办了。
那个男人看着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继续说到:“你家那个爹是嫖妓染上了庖疹,他的身体才会病成那个样子,自己去找小姐得了病,关公司什么事?公司本来要开除他的,看在他苦苦哀求的份上,才让他继续在工地干,他得这种病,跑不快,没被砸死已经是万幸,公司已经垫付了他的医药费,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还要闹什么闹?再闹叫你家把公司帮他付的医药费也退了,看你怎么还!”
这时,王高建突然想起在家里母亲有时会莫名其妙地骂父亲,拿着茶杯里的水泼向父亲,满腔怨气。
王高建一下子无言,突然像明白了什么。
那几个男人还在大笑,在笑声中他怆惶而逃。
他在县城里游荡,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觉得委屈极了。他一直告诫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哭,千万不能哭。
也是那一天,他打消了读高中的念头,只想早点离开家,早点可以挣钱。
“啊……啊……”
王高建满头大汗,突然从回忆的梦中惊醒过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