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邂逅


本站公告

    在这段令人灰心的日子里,除了教授芄兰、游园看书之外,我的生活没有一点起色,寂寞已成了我的影子。我常常看着窗外,看着随风飘落的树叶,看着满地的枯草使得原来的一片绿茵成了一片狼藉,看着排成人字的大雁偶尔飞过,他们带着对于南方的畅想欣然离去,这或许是他们与这座城池的最后一面,来年他们就不会再来。秋意带给田间的农人丰收的喜讯,也携来临冬的最后一抹生机,这抹昏黄的色彩也成了一岁中最后的灿烂。

    我对房家的动静变得十分敏感,不是小心翼翼的,而只是出于无聊的消遣。房家的丫鬟走出了又回去,她们的说笑和小姊妹间的私语,传到我的耳朵里的都是些女儿家的伶俐。房遗爱几乎是练剑,因为他除了武,来不得一点斯文的习气,他的剑式也不像三哥那样轻盈飘逸、潇洒风流,而是多少显得笨拙和粗蛮,他的混重的身板更加重了剑的负担,使得剑和人是有些同床异梦的,你舞你的,它舞它的;他自己倒也不觉得,还是孜孜不倦,勤奋得很。我想即使像他这么日夜不歇,但真当到了应用武之地,也只是做了一张好看的靶子,只有沦落到任人宰割的份了。不过他终是落不到这番境地,而练剑于他也谈不上修身养性,和我对周围的感触一样,只是消遣。

    房家的人和物越是活跃,我就越有种隐逸的滋味,像是自己与这大宅子无关一般的冷静,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是个旁观者,看着时间缓慢的变迁。我开始有些盼望着房遗直的回来,不是为了延续,而只是出于一个房家人的心情,我已经成了不坏之身,我以为,今生今世我的心都不会将起任何涟漪。

    不久我的愿望便成了真,房遗直果然回来了,听大少奶奶说,这段时日是他在祖地逗留的最长的。我能看见丫鬟们进出的匆忙和殷勤,她们在说房家大少爷瘦了一圈,憔悴了不少,他好像心事重重,但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虽然她们说的很轻,但却足够使我听得明白。我是有些得意的,因为我安然无恙,而他自己却是副受尽折磨的样子,他有一点和他的蠢弟弟很相似,就是同样懦弱。自此,我在他的面前就更有了高傲的资本,我和他的往事,对我,是一段插曲,但对他,却留下了深深的懊悔。

    我得意地看着房遗爱对他的哥哥的讨好,从心底笑话着他的愚钝。他居然还兴冲冲地跑到我的房里,对我说,大哥回来了!他高兴地跟我说着房遗直对他的关心,对他的看重,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他以为房遗直的行动是完全出于对兄弟的思念,却不知他的这位念及兄弟之情的好哥哥已经让他成了房家最受羞辱的男人。

    房遗直似乎还问起我的情况,他叫房遗爱带着我出去散散心,和他一起去狩猎。他想象我会和他一样衣带渐宽的饱受相思之苦和离别之怨。他真是比房遗爱更可笑,他的自负已经到了一叶障目的地步了。但我不会辜负他的苦心,这难得的出游是次不错的经历,就像当初在宫里一样,使我快乐。

    我带上几本古籍,在潺玢的陪伴下上了路,自然也少不了带上芄兰,如果没有她,我想这一去将是万分难熬,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房遗爱不在眼前的日子。她是女流,自然不能像男子一样骑马而行,这次也是她第一次坐车,同样是她第一次得到了在宫里这辈子都触及不到的自由,我想他应该感谢我。

    我路过房遗直的书房,看见他对着窗外的张望,我回他一个得意而蔑视的笑容,我想这一笑,他什么都明白了……

    我和潺玢坐在行驶在后的马车上,车顶上的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公主,”潺玢卷起竹帘看了看前方的芄兰的驾座,“驸马对芄兰可殷勤了,这可不行啊。岂不是叫别人白白看了笑话去?说不定那芄兰这次从山上回来,就有身孕了。”

    “那不是更好吗。让那房遗爱也忙一些,我看他近来也是闲得发慌,正好给他个儿子玩玩。”我斜靠在车上,微睁着眼看着潺玢。

    潺玢厉声道:“那怎么行!你是公主,若让个小妾得了南,到时让房家人怎么想?”

    “玢儿,连你都说了,我是公主,他们要想就去想吧,我宁愿一辈子孤独也不愿和一个我不爱的男人同床,更别说为他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了。再说,他们房家以为我高阳是什么人,做什么说什么还要他们指手画脚的?”

    “哎呀!公主好歹也是个女子,怎么好意思把‘爱’字挂嘴上。”潺玢红了脸,“真不害臊。”

    我噗嗤笑了起来:“我的小玢儿,要羞的也是我,”我轻轻将纤指往她脸上一点,玩笑道,“怎么反倒你红了脸了?”

    “公主,我可是和你说正经的,你倒反那我取笑。”潺玢微嘟着嘴。

    “我何时和你玩笑了?我说的可都是正经,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叹了口气,“自古女人大都是不敢说两个字,一个是‘不’字,一个是‘爱’字。前者是不会拒绝,后者是不会争取,到头来,受了苦还得笑着。不知不觉间就给了男人负心的机会。”

    “可女子哪有什么可以争取的机会,婚姻对女子而言,全依托着父母的抉择和媒妁的良心。”

    “所以,再显贵的身分也难逃这番境地,也是无奈!”我看着潺玢,她已经长成,全身满是亭亭玉立的风情,“我的好玢儿,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我不嫁!我要一辈子都伺候公主,永远都不离开。”

    “小傻瓜,我不可能把你一辈子都留着,你也是个女人,你应该尝到爱情的甜蜜。我要给你机会去争取,不要像我一样……”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哽咽得说不话来。

    “公主又说胡话,我既然说了终身不嫁,就已经做过了打算,不会再回头的。”

    我的眼神从潺玢身上移开,掀起竹帘,投向窗外,这片狩猎的围场那么熟悉,有那么陌生,看着他,就像是和我的前世照面,咫尺天涯……

    我对那年的唯一一次出宫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遍地的野花,她们像寻常人家的娇俏女子一般,不遗余力地绽放着,她们散发出来的光耀是这片绿地里最纯净的气息。只是春去秋来,好景不长,姹紫嫣红只是枉然,枯草是他们留给大地最后的残羹,是光阴施舍下的一座庞大的墓碑。阳光温和地爱抚着这些自然的亡灵,带着些许怜悯的情愫。候鸟向着南方迁徙,带着庆幸的色彩高歌着送给秋日的悼辞。远处的天空和金黄的土地连成一线,这一切还是美丽的,只是,失去了春季的光鲜。

    马车缓缓停住,我被引到围场中,浩浩荡荡的车流惊扰着树林中的宁静,生灵恢复警觉的兽性,四处奔跑,我们成了他们平静地生活中的不速之客。房遗爱兴奋得鞭马追赶,那匹马因为长时的奔忙显得疲累松散,它喘着粗气,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秋季是生灵繁衍的最佳时机,他们需要为冬天准备充足的食物,行动却又不比夏季的迅速,因此也成为王孙子弟最热衷的娱乐。不过也只是娱乐,他们的这点伎俩除了在空旷的树林里用来和牲畜一决高下之外,一无是处。

    我闭着眼等待着驸马的归来,杂乱的马蹄声和天空中偶尔出现的几声乌鸦的哀鸣,充斥着我的耳朵。周围是一片萧索的冷清。

    房遗爱带着他的胜利品归来,是一头鹿。它被扔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哀嚎。房遗爱可笑地得意着,炫耀着他的拙劣的勇猛。

    “行了行了,我也看累了。你为我找个地方坐下歇歇,喝口茶罢。”我懒懒的说道,“这儿离行宫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是,这里有个苦行僧住着,我们可以在他那儿小憩一会儿。”

    我点头以示同意。

    我记得这座草屋,那么熟悉,它传递着神秘但又圣洁的气息,但此时并我不知道,原来这就是母亲和我说的“光明的源头,黑暗的出口”……

    “公主请稍等,我这就去同那浮屠说明。”

    他扣开门,草屋的主人——那个苦行僧走出,向房遗爱行了佛礼,和他交谈起来。因为隔得太远所以对那浮屠的形状看的并不太真切,不过可以断定是个英俊的少年。

    房遗爱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到:“公主请跟我来罢。”

    这浮屠双手合十,静立一旁等着我踏进他的草庵。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同凡响,五官可谓是无可挑剔,儒雅的外表中还有种沉稳氤氲其中,他的眼光坚定而悠远。他的躯体因为长期苦行的生活,变得坚实挺拔。那种健硕不是三哥那样的潇洒高贵,更不是房遗爱那般的笨拙沉重,而是一种与自然混一的淡定,深不可测。

    草庵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也十分新奇,桌、椅、书架都是用竹筒拼接而成的,床上的不是棉垫而是稻草,上面铺着层薄薄的白布,作为床单。离床边一尺的距离是水缸,里面的水瓢也是用竹筒做的。整间草庵都透着素雅平淡的风格,令人神怡。

    我以佛礼回敬他:“敢问师父法号?”

    “贫僧法号,辩机。”

    “辩机?师父可曾是玄奘大师的高徒?”

    辩机微微鞠躬:“正是。”

    我向他微笑:“我是随驸马督卫前来秋围的,中途劳顿,故来问师父讨口水喝,不知师父可否成全。”

    “施主,自可请便。”说完便从缸里舀了些水,盛在一个用竹筒做成的杯子中,递与我,谦和地一笑。

    我抿了口,却发现这水不似平时喝到的那番混浊,更有股清甜:“这水倒和别处不同,怎是甜的?”

    “水,都是相同的,只是施主此时的心境明朗轻快,才会觉得杯中水入口甘甜而已。”

    我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把竹杯交付潺玢,那师父接过竹杯放置一边,继续坐在案前读书。

    “师父在此居住多久了?”

    他放下书思考了一下:“约摸一年半吧。”

    “这么长时间,师傅就不害怕?就不寂寞?这里除了豺狼兽群,竹林古树就再没别的生灵了。”

    他微微一笑道:“不害怕,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在自然中领悟佛道,领悟佛祖留下的信息。我和这些生灵是平等的,我感谢佛祖让他们来到我的身边。”他的眼神中有些深远的暗淡,“有佛祖相伴,我不会寂寞。”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疑惑:“佛祖无处不在。”

    “看来我的慧根太浅,实在不懂师傅说些什么。”

    他被我的话有些逗笑了,向我再行佛礼。此后无话。

    潺玢拉了拉我的衣襟,瞟了瞟站在草庵外的房遗爱——仿佛是在指责我的不重礼数,这无疑让我很生气。我走到他面前,示意让那些侍卫走得远些,转而眼神凶狠但又轻声对他说:“驸马大人,你对我的行为很不满吗?”

    他低下头,嗫嚅道:“不……不是。”

    “好!”我抬高声音,“既然驸马说好,那我今天就不去行宫了,我就留在这儿,潺玢也是。”

    房遗爱愣了愣:“公主,恐怕这样不好吧。”

    “不好?”我冷笑一声,“对你这个驸马当然不好。对我,倒是件高兴事。”

    “可……可是……”

    “可是什么?驸马不愿见到我高兴吗?”

    “不是,不是。”房遗爱的额头上出了几滴汗水。

    “不是就好,那你就把你的大队人马都带走吧。”

    房遗爱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走了。

    潺玢看着远去的人流,担忧了:“公主,这样真的不好,您毕竟是房家的儿媳,这太不合礼数了。”

    “哼!礼数?我偏要破破这礼数,我倒想看看,就算破了礼数,他们能拿我怎样!”

    “公主,您知道您是在玩火吗!您就听我一句劝吧。”

    “潺玢,你觉得你的劝会有作用吗?”潺玢沉默了,我厉声道,“知道就好了,你若再多说一言,自此就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说的可不是笑言!”

    潺玢不情愿的点点头,说了声:“是……”

    我再次迈进这座草庵,但我没想到,这一步,竟会改变我的整个人生。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