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眼光,贵夫人眯眼吹散杯口的茶梗,声音无不嘲讽“你也就喜欢这等货色是不?是不是你本性和她一样下贱呢!”
面对这般讽刺羞辱,一般男子早就怒不可遏了,但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她,平静的陈述事实。
“她是娘为我选的妻。”
“......儒弈是在指责为娘的不是?”
“......孩儿不敢。”男子回首答到,不带情绪的眸子转向窗外。那里,朝阳照射着初春的庭院,自东向西,有一抹小小的影子。眼里的冰封刹那间融化,冰雪初融的阳春三月,成年以后的第一次,觉得如此柔软。
“那我若是要你休了她呢?”
“......”手一颤,张嘴欲言,却发现说不出话来,这一句,彻底打破了平静的伪装。本就偏白的脸退去了血色,苍白如纸。
因为知道,她会这样做。
“那我若是要你休了她呢?”
见男子依旧缄默不语,堂上的贵夫人换了一下坐姿,仿佛有点不安,可下一刻,又暴躁的低喊“我要你休了她!休了她!”不是商议,是毫无转圜余地的霸道口气。神情居然夹带了三分狂乱。
半饷过后,男子叹息般开口。
“那就随了娘吧......”
“你说,这休书,该怎么写?淫荡怎样?她出身风月,这样也是相符的啊!”微眯着眼,刘老夫人的神情像是残忍的猫,逗弄自己手掌里的老鼠。
“......是......”
永远不得忤逆她......本是自己的誓言啊......哪怕......痛彻心扉......
回廊下一株桃花,开的妖妖娆娆,风来,四散的花瓣儿在厅前打了个旋,又溅了开来......
“明个儿就写下休书吧,别让我看见她了。”搁下茶杯,老妇人表里面里都恢复优雅,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明早让管家给她点银子,遣走了吧。”
“是。”男子的语气依然恭敬,修长的手指握紧了纸扇,相折的纸间隐隐一抹淡粉。门外,那小小的影子在颤抖般轻晃。
“你......可会怪罪为娘?”
“......不会”男子终于回过头来,温文如玉的脸上满满的疲惫:“......孩儿不会。”
果然!刘老夫人吐出了一口气。儒弈没有因为那小蹄子反抗她啊,真是......一点也不意外。预料之中,但有点意料之外,以为,他至少会反驳的。毕竟,丫鬟说小两口恩爱的很呐。
眼里的狠厉一闪而逝。可就错在,谁让,谁允许你可以幸福?在我这般难堪这般痛苦的时候,谁让,谁允许你可以幸福?
窗外,花蔻的眼光自始至终看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宝藏一样。堂内刘老夫人和大公子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
昭示着她将被休离的结局。
“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还冲喜呢,把刘老爷都冲死了,不吉利的东西!”
“就是啊,葬礼上她还要帮忙擦祭器呢,让她那双脏手玷污了还了得!”
“那你还‘建议’她可以帮你打水?哈哈,想起她那一身湿我就想笑。”
“勾栏妓院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就是,你看她走起路来那个扭摇摆臀的,瞧她那一身洗不去的风尘味儿!惹的家丁们都瞪大了眼,小小年纪就这样狐媚,长大了还了得!骚狐狸!”
是刘老夫人的人,那三个接她出红花阁的嬷嬷,是跟随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催人老的岁月,磨出了恶毒势力的嘴。
耳畔好象又听到了那些议论,那些议论,一次次的提醒她,她和其他人有多么的不同,她,有多么的低贱卑微。
风尘味儿吗?
出身风月,从小就被教导怎样将自身的妩媚发挥到极至,从小就被教导怎样取悦恩客。
她摇头,那些在楼里苦学而来只为博取妈妈的一个笑脸的技能,在外面竟然让所有人觉得肮脏龌龊。
淫荡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出身青楼,就注定淫荡吗?这休妻的理由,太过可笑啊......
堂内的话声停了。
下意识的,她迈步就要离开,却不想,被人拉住了袖角。
她回头,看到俊秀斯文的面庞。
“你......你都听到了。”
笑,灿如春花。
“奴家都听到了。爷。”声音有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低刮粗糙。她看着他,自己相处一年的夫婿。“奴家,今天就走。爷不用......”
“你等等!”刘儒弈焦急的打断她“你等等,明天,我让方成护送你,你放心,我自有妥善的安排,还有,房间柜子里有些银两,你都带上.....你知道,我不是......”一改在室内的沉默寡言,他急切的欲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看向她的眼神,疲惫寂寥,却又满是希翼。
“好,那我先去收拾了。”花蔻的脸上漾着笑,娇肖甜美,仿佛刚才听到宣判不是对女人最大的侮辱“什么话,爷晚上再说吧。”
轻轻的扯过自己的衣袖,第一次没有顾及他的哀伤,转身离开,这一走,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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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欺骗了他!那一天,遍寻不着她。
晚上被方成强拉回房,他在门外久久不敢入内,还曾经奢求,他的小蔻儿,就如同往常一样,坐在房内等他回来。奢望她可以像过去的三百多个日子一样,接过他的长袍,用她独特低哑的声音问讯”爷累了吧?”然后会调皮的吐吐她的丁香小舌,低柔的道歉“我又忘记了,该喊相公的!”
那一天,他独坐至天明,终于承认,她离开了。
他原想,让方成在外地安顿好她,若她愿意,是不是可以,在某个绝望的日子,乞求她,收留他卑微的心
是他自私。
他好自私,所以她用她的生命惩罚她。
他不能爱不敢爱不配拥有幸福,那么,他祈祷,无辜的花蔻,离开他,可以快乐。
可怎知道,得到的却是她的死讯。
自溺身亡, 水流遄急,不见尸首。方成亲眼所见。
他站在河畔,那么汹涌的河水啊,他的小花蔻在里面,流石飞沙,暗礁明崖,她那样娇嫩的小身子,该有多疼?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下去陪她,下去陪她。
除了她,还有谁会挂念长夜漫漫,雾寒露重,他尚未加衣?
除了她,还有谁会那么温柔羞涩的告诉他,不要累坏了?
除了她,还有谁会彻夜等候,只为他忙于查帐,耽搁了晚膳?
除了她,还有谁可以让他想起就禁不住的想微笑,觉得再多的苦难都可以承受,想疼惜她亦获得她的疼惜?
可是,她不要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不要他了,她没有带走他。
鬼门关走了一遭,睁开眼,是娘讥硝的脸。
“想这样了结了?这样就是你说过的补偿我?我告诉你,刘儒弈,还不够!还不够!我要我尝过的苦,受过的罪,你统统十倍的偿还!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何至如此!你的命,还没有‘报答’完我,就不能去陪那个小贱蹄子!我不会要你称心如意的!”
生命至此,暗无天日。
病愈后,幽州出了一个恶魔般的商人。
本是文弱的书生,一改曾经谦逊有礼的作风,竟然是凄厉狠绝,残暴冷酷的手腕让所有商家甘拜下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丝绸羊毛,金银玉器,山木药材,无不涉及。短短几年,幽州刘记的旗号响彻九州。
可是,这个恶魔,满心绝望。
就在几近崩溃的时候,他的小花蔻居然在眼前出现了!更娇更美更艳,那样的浅笑盈然,一双翦水秋瞳定定的瞅着他,曾经青涩的稚儿嗓音学别人的诱惑风情,稍嫌生涩,沙哑难闻。现在的她,樱唇里吐出的声音却是那样让人怦然心动,心旌神荡。她就用那样的一双眸子,那样的嗓音,柔柔的向他安好。仿佛这样苦涩的六年,不曾存在过。
那样的欣喜,满满的欢喜像是要涨破胸腔,他甚至不敢眨眼睛,惟恐是梦。那样的欢喜,让他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了的昏厥,倒在她怀里的刹那,心里高兴的泛着疼痛。真的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她怎样逃脱了那场劫难?
不管你是人是鬼,留下来,好不好?
可就在他醒来,却被告知她的离开。
她,是不是好恨自己?还是,昨天,真的是一场梦?
春雨夹裹着料峭的寒风,从窗外扑打进来。
窗前的影子,已经站了三个时辰,一袭长衫已经被雨水打透,湿透的长发贴上了面颊,冷峻的面上也汇聚着水痕,沿着紧绷的下颌,滴落前襟。
“爷!”方成的声音带着哽咽“方成求您,别折腾自己了,成不?”
窗前的身影,一动未动。
方成大急,爷现在的样子,像是了无生意啊!想到三个时辰前,爷颠踬的奔出房门,昏迷了一天,虚弱的站不稳,踉踉跄跄的跌进他怀里,要他带他去找夫人。
但是,夫人已经走了啊!
今天早上,宇文府里最大的话题,就是妩春娘带着宇文乃凤离开了。
少夫人还活着,更甚者,妩春娘就是少夫人,他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置信。那样汹涌踹急的流水啊,他亲眼看到少夫人纵身一跳,就不见了踪影啊。
可是前前后后这一走,苦了的是他的爷!
这些年,爷有多难,他最清楚。有时候甚至觉得,当初,爷若是能随着夫人去了,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
怎样也要先安抚爷,让他有个念想,是支撑他的希望。
“爷,您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啊!您看,夫人昨天还向您问安,夫人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才走的?您想啊爷,夫人还活着,这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现在又知道夫人是玲珑台当家的,咱也有地方寻了不是吗?”刘儒弈身子微动了动,方成大喜,接着说:“宇文爷来请您好几趟了,说是有事情等爷解决,那等爷解决完了这边的事儿,属下陪爷去看夫人成不?”
“方成。”窗前的人儿终于转过了身子,枯槁的眼里透着一线生机“她的确没有生气是不是?见到了她没有不高兴对不对?她不生气,那我找到她后,她真的不会再消失了是不是?”
看着自家主子亟欲求证的脸,方成鼻子酸涩,终于落下泪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