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床洗漱后,由于赵悦心里惦记着交给李虎的事情,于是她拨打了李虎的手机。
“虎哥吗,你现在在哪个位置?”
“我在博物馆一个朋友家里。”
赵悦开玩笑道:“你想变成文物?”
“不,是文物它爹,开玩笑啦。我正在跟朋友办理相片的事情,拍了三次,刚好。”
“那你中午送过来,我们一起吃饭。”
“好的,我一会儿就来。”
赵悦第一次给“凤来鱼庄”去了电话……
十一点四十分,李虎随送餐人一起来到“可人居”。
送餐人走后,李虎说:“我自作主张加了一道高大哥自创的‘高氏香卤鸭’,包你吃了也会想。”
赵悦不解道:“高大哥为啥不收餐费?”
“跟你实说了吧,我在那里有点儿小股份。”
“是吗,那你也是老板之一啰。”
“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分过红,历年的分红都放在高大哥那里,高大哥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只是过去太难了。” 李虎说着伸手向盘子里的卤鸭抓去。
赵悦一巴掌拍在李虎手上,“太馋了吧。”
“我还想钻进它肚子里。”
“讲点儿卫生嘛。”
“放心,鱼庄生意绝对干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上面可能有毛。”
“放心,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屙屎的地方大得很,还怕摆不平几根……”自觉话有不雅的李虎,赶紧刹住话道:“对不起,我又差点儿说怪话啦。”
赵悦并没觉得李虎的打趣粗俗,反惹得跟着笑了起来,下意识中,她感觉自己与李虎关系变得已经很融洽了。
餐桌前,赵悦边吃边问道:“你说高大哥咋能干啦,讲讲他的故事咋样?”
李虎回道:“有故事的人多啦,治忠大哥、震华、罗老爷子、东方、小松、王娟两口子。”
“王娟的故事我听雅兰姐讲过。”
“都是那个小狗才惹的祸,真要抓住了,哼,老子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你做得到?”
“早前我想请小龙找香港道上的朋友查找那小狗才,但终因事情太小不好开口。我劝过大山,劝他不要太伤心,先把娟儿后来的表现看成是好现象,一个人在做了大错后,能反省能自责说明不但可救而且可爱。我劝他们干脆退掉那个破客栈,一家人出去散散心,把沉重的心情全都散掉,然后再想法筹资另开个小店,可他小两口儿就是不肯。”
“只要需要,我们也帮。虎哥,我记得你跟雅兰姐说雷大哥姨夫的事情,听你们当时又是喊冤遗憾又是坎坷沉重的,老爷子的‘岁月人生’真就那么有滋味?说来听听。”
“只要你不觉得心沉就行。”
“那我就沉着心听。”
“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极端政治高于一切,不要说扭曲人,就算扭曲天也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老爷子的故事就是发生在特殊年代极端政治时期的典型故事。”
“比高大哥的‘磨难人生’还特别?”
“是另一种特别,没可比性。”
“也不知雅兰姐回忆录写得怎样了,虎哥先给我透露一点儿。”
“会沉重得你几天几夜睡不好。”
“那我就好好感悟,看是不是真能像你们说那样品出点儿啥来。”
“只要不把自己也品进去就行。”
赵悦停住筷道:“雅兰姐能用心用情走进故事我也能。”
李虎笑了笑,“难得赵姑娘对我的老少朋友都感兴趣,行,那我就提前跟你讲讲老爷子的故事。老爷子叫罗禹模,快八十了,早前学的兽医专业,是农学院的教学实验员,后来还当过生产队的社员、采石场石工。据说当年老爷子在农村连开社员大会的权利都没有,甚至连做工都不给工分,最后又了街道建筑队的建材管理员。”
“简直就是乱七八糟。嗯,我好像品出味来了。”
“还早。”李虎说着拿过桌上的烟盒,跟着站起身来,“烟没了,讲这种事儿没烟抽不行,我得买烟去。”
李虎离去后,赵悦靠在阳台前,看着李虎走出楼口大步流星朝对面的小区小卖部走去,然后又看着李虎大步流星而回。
李虎坐下来,狠抽了几口烟后,继续讲起了罗老爷子的“岁月人生”故事……
三十四岁那年,罗禹模被所在农学院以“农科人员要极积上山下乡支持农业第一线” 为由遣往农村。 说到当时,罗禹模丝毫没感到沮丧,反而真心响应号召,别妻离子扎根农村,在没有家底、人地生疏、处境极端困难的基础上,用自己所学全身心投入到钟爱的畜牧兽医业中。特别在当时无经费,少场地、缺设施的情况下,仍旧独自积极对不同品种动物进行人工远缘杂交探索。一九六0年初,在经过反复研究和大胆实验后,罗禹模终于成功实现了对公牛与母猪进行人工授精的牛猪远缘杂交,并被他命名为“F 一代牛精猪”。
“‘F 一代’产仔效果体壮个大长速快,抗病力强,据说这在当时算中国首例,甚至亚洲第一。”
赵悦再次停下筷子道: “那他就该是名人了,咋后来又坎坷又遗憾呢?”
“记得当时全国各媒体对老爷子事迹都作了专题报道,甚至连当时的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团市委书记廖伯康,另及国内外许多专家都到过老爷子所在的畜牧场。那时老爷子踌躇满志,只重事业不知荣誉,好多原本该留下他身影,给他带来一生荣耀的事迹,因为历史原因全都落在了别人身上,甚至还为早先因在国民党军队伞兵学校读过一年书的‘不光洁’历史,成了一个被极端政治抹杀功劳,扭曲人性,二十六年没有档案,没有户口的‘黑人’。”
“二十六年?我才二十八哩。那后来呢?”
“前后故事太多太多,以后你可以看东方给老爷子写的回忆录,我就少讲些吧。一九七八年底,中央政府开始为一切有过重大历史冤屈的人平反,五十四岁的老爷子也开始满怀希望乘风而上。在经历五年多上访和投诉之后,一九八三年六月七号,‘羊城晚报’群工部将老爷子的投诉材料寄给了最高当局,并且回信告诉说,他们已经把信转给中央交胡耀邦办公室处理了。”
“都通天了肯定行。这就叫红不红,势达通天才算功。”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号,老爷子终于在最高当局关心下,在当地政府协助下回城了,那年他六十岁零九个月。”
“正好是退休的年龄。”
李虎接过赵悦夹来的菜,说了声“谢谢”后,再次讲开了。
“老爷子并没能回到他满心希望的农学院,而是被安置到从没想过的街道建工队。”
赵悦不解道:“街道建工队跟大学农学院,这都哪跟哪呀,那他真去了吗?”
“但不管咋说,一个总被别人认为说不清是非曲直的人,从此总算又有了份儿属于自己的、久违的档案和户口,终于成了现实中一个真正脚踏实地的公民。按说老爷子早已达到法定退休年龄,但新单位非说他不满十年工龄,不办理退休。结果老爷子只好又干了下去,当了一名工地的建材管理员。一九九四年四月,在建工队工作了又十年后,已是七十岁零三个月高龄的老爷子这才终于退休了。”
赵悦叹着气道:“唉,累死了,痛死了。”
“每年五一节,当地图书馆都要展出建国以来所在地区历年来的重大劳动成果老照片,其中就有老爷子的成果照,只可惜他至今也不是成果受益人。”
“只要是事实,迟早会有这一天。”
“在丧失人性的极端政治年代里,大部分人把老爷子当坏人,只有家人才把他看成不可缺少的亲人。那年月,由于老爷子的所谓不清白,全家都遭遇了极不公正的待遇,给一家人情感造成了极大伤害。在数十年苦屈中,老爷子也曾有过灰暗,甚至过激念头,老爷子曾经情真意切地对东方说,最让他感动的是困难时期,全家七口每月只能靠在医院当护士的老伴那五十多元工资加卖血过日子,也不管他当时过得多艰难,敬老育小的老伴始终对他不嫌不弃、任劳任怨、毫无哀叹,反而百般信任、理解、体贴,用那颗难秤斤两的心,无法丈量的情,用真爱伴他走出绝望,共度几十年风雨,说是老伴对他有难以言表的再造之恩、再生之德,恩重如山,永世难忘。唉,真是好一段岁月如歌,人生如梦的岁月人生故事啊!”
“所以我才要想你跟雅兰姐说过的话,去感悟啥叫‘平常人的遗憾’,啥叫‘心态一宽天地阔’。”说到这里,赵悦沉默了,用手慢慢的转动着面前小巧的饭碗,好一会儿后才继续道:“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样理解‘欣慰’两个字,更不明白到底应该在无奈中**,还是在幻想着的阳光中欣慰。”
“是沉重把你压趴了吧。”
“咋说呢,算是另一种沉重吧。我没经历‘文革’,我爸妈经历过,我爸当时就是因为不愿吃‘社会主义的草’,才被人当成‘资本主义的苗’从原来位置上硬拉下来的。我想,要是没有过去那些错误的政治运动,或许会少些老爷子之类的冤屈,少些冤屈人生就会少些苦难。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生少了经历又会少很多感悟,人只有在经历后产生的感悟中,才能明白啥叫良知跟人性。连向日葵都知道向往阳光,人心自然渴望阳光了。”
李虎盯着赵悦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个天,不怕我说了一大通话,结果还抵不过你随口之言,真不愧是‘霸王花’!”
“你不是也能写啥‘香贯凌霄’的对联嘛,而且我还听你说过‘不知春夏秋冬’和‘难辨东南西北’哩。”
李虎愣住了,停住了伸向菜盘的筷子,“是吗,几时?啥地方?”
赵悦喝了口汤道:“你不记得那次在鱼庄跟人打架斗嘴的事情啦?”
“你当时也在场?”
“那当然。不知道了吧。”
李虎笑了,“想不你的记心好得很嘛。”
“知道陶红把你们那次打架叫的啥吗?”
“啥?”
“‘精彩一分钟’。”
李虎让赵悦的话逗乐了, “乖乖,快赶上说书的了。我不算啥,震华最擅长的就是擒拿格斗,近身短打,顺其自然借力打力。”
“‘春夏秋冬’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哪里,别人的,只觉有趣儿,所以就记住了。既然是跟混混斗,就得学会卖弄才行,只有这样才能显得跟他们不同。赵姑娘,那我完了,我曾经摔你一次的事情不会也要记我一辈子吧?”
“你放心,该记住的不会忘。”赵悦心怀叵测道:“那我要啥时才能听听你的故事?”
李虎随口道:“我也想知道你是咋成为‘霸王花’的。”
“那得看虎哥是不是能逗我开心了。”
开心之余忘了小心,但赵悦一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补救,于是便起身向卫生间走去……
原本不为便急进卫生间的赵悦,想着刚才那句不妥的话,心中自觉有几分害羞,无意中,她看着洗涤盆上方那面由白色小线条加小兰花,挽成一个个小圆圈权当边框的镜子,忽然间,她笑了,指了指镜子中自己那张黑里透着红的俏脸“你呀你呀,这么简单的脑筋急弯儿都想不出来,真笨!”
赵悦就势洗了下手,然后走出卫生间,来到客厅餐桌前坐下。
“刚才尽顾了说话,相片的事情你办得咋样了?”
李虎擦了擦手,起身拿过沙发上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赵悦,“我的任务完成了。非常清楚。”
赵悦打开纸包一一看着,的确不错,“不清楚就不值钱了。这小本子是我花两千块钱租来的,明天还得送回去。”
“早知如此就叫小松去偷了。”
“咋偷?人家住的是宾馆。”
李虎边吃边道:“那有啥嘛,小松就像《水浒传》里的时迁,厉害得很。”
“总厉害不过历史,就算时迁也时过境迁了。”
李虎换了个话题,“眼下真厉害的是牛从荣。赵姑娘,别忘了我们走的道,他们毕竟都有大背景,更何况兔子急了还咬人。”
赵悦不屑道:“充其不过是几只技穷之兔。要玩儿骗局大家玩儿,他玩儿十次我玩儿百次,他玩儿大的我更大,只要盖过就行。”
“那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赵悦口气更大,“不靠天,只靠人,事在人为。”
“不愧‘霸王花’,你的所作所为印证了那句‘世界上最胆小是女人,最胆大也是女人’的名言。”
“未雨绸缪,只要我们先把水弄浑麻痹他们,等他们自己一串串走出来后再控制他们,叫他们内斗内讧。”
李虎点了点头,“我懂啦。在小心求证中以不变应万变,这样一来,对方是否在假定我们就能得出肯定结论,他们走险棋我们就陪他们走险棋。古人云‘凡事谋定而后动’。”
赵悦虽说完全懂李虎的意思,但她还是被李虎的“假定”、“肯定”、“ 谋定”、“求证’弄懵了,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话,于是转移话题,“你 那个洗相片的朋友也是道上的?”
“不是,只是好朋友,跟我们无关。”
“你没跟他说起相片的真相吧。”
“我懂规矩。有时多个朋友并不像平时说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在某些时候,多个朋友就多一个人知道底细,就会多一份危险。朋友者,浅交为朋,深交才为友。”
赵悦再转话题,“你不知道吧,白彦良也在打你的主意。”
李虎一愣,“他还敢打我的‘主意’?啥主意?”
“首先,他的混蛋儿子犯大事儿了,可能会判大刑。 然后他想贿赂你联系老板给他儿子帮忙。” 赵悦随即把陶红说有关白彦良儿子的事对李虎讲了……
李虎听后,愤愤道:“真他妈一对狗父子!小龙未必会帮,没准还会拍手称快。那他想拿啥来贿赂我?”
赵悦笑道:“送你一段桃花运,把陶红送给你,拖你下水。”
李虎摇了摇头,“不可能。”
赵悦仍旧笑着说:“啥叫‘不可能’,陶红是我的人,用老板话说是埋的厉眼。”
“果然两头吃糖。我不会为那点儿事情丢脸的,你小看我李虎了。”
“咋叫‘小看’呢,要是都愿意,我不干涉。不信我把录音放给你听。”
赵悦进里屋拿出小收录机,当面放给李虎听……
“陶红的声音你该不会听错吧。我以为不如借戏演戏,虎哥自己看着办。”
李虎咬着牙,狠狠道:“他敢跟我设局中局,老子跟他玩儿计中计,我玩儿死他!”
赵悦劝道:“好啦,别生气了,说说白彦良吧,我想见他。”
李虎点着头道:“行,我安排就是。”
“在这里?”
“不能在这里,老魏属例外,我告诉过老魏不准外说。以后如无特殊情况,这里最好不来外人,我不能不考虑你的安全。还在高大哥那里,高大哥不是道中人,他不知道我的底细,甚至就连东方和她父母、王娟两口子都不知道。”
因为李虎提到东方雅兰,于是赵悦又想起东方雅兰曾说过她爱李虎的话……
出于好奇心,赵悦突然袭击道:“虎哥知道雅兰姐爱你吗?”
只因赵悦问话突然又直接,李虎除了没思想准备加不知所措以外,好像还有些为难,所以只是看了看赵悦却没回答。
“你为啥不敢爱一个爱你的女人呢?是不值还是为了你的道义?你为啥不能接受她?知道她怨你多久了吗?”
面对赵悦的穷追不舍,不得已中,李虎只好说:“我是她叔,她是我看着长大的。”
“你们并无血缘关系,甚至就连一丁点儿拐弯抹角的亲属关系都没有。”
李虎先自叹了口气,然后道:“我们不谈这事儿好不好。”
看着仿佛为情所困的李虎那一脸苦愁相,赵悦不再追问,但心中对李虎原有的好奇和想象却加重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