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光头,图省钱,也便当。只见理发师傅拿把剃刀,在磨条布上“嚓嚓”几下晃荡,拨拉着我的脑袋,“刷刷刷”便三下五除二给解决了。伸手一摸,笔滑;再在壁镜里一照,镗亮。
回家路上,我们兄弟相互追逐,还指着对方的头不住地叫喊:“秃驴!秃驴!”
冷不防,耳朵已被一只大手拎住,抬头一看,却是德本和尚。他咧着嘴,嘻嘻地笑着:“唉――,怎能骂秃驴呢!应该叫我师傅才对呀!”
“干嘛要叫你师傅啊?”我们一齐在尖声责问。
德本便弯下腰来,于是我们就七嘴八舌地和他乱说一通:
“信佛念经,普渡众生,――修成正果,就能成佛啦!”
“佛不喝酒的!你个酒鬼还想成佛?”
“嘿!我怎么说酒鬼呢?――不对不对!我修炼够可以啦,不信,小将们来瞧瞧,我头顶上可有些佛光了?”他指指自己的光头,俯下,还在我们眼前颠晃起来。
我们几个围着德本的光脑袋,左瞧右看,没什么名堂呀,就一齐伸手去摸摸挠挠,最后咣咣批两巴掌。
德本慌忙抬手捂住头顶,嘴里叨叨着:“小将们不作兴的,不作兴的!”还仍然在嘻嘻地笑。
父亲前来喝住,摆摆手:“――没大没小!他横直也是父辈之人了!”
德本比我父亲略小几岁,比我二叔、三叔大些。他个子不高,通年穿一件旧布园领的简便僧服,脚蹬一双园口黑面布鞋。走起路来,总是脚尖着地,步子轻快,老鼠似的在地上窜来窜去。淡淡双眉,细缝眼儿,又常常借点儿酒意,不笑似笑,整天迷迷糊糊的。
我们熟悉德本和尚,全因他常在三叔店里喝酒。他住乡下,上街必经三叔店前;经三叔店前必要喝酒。三盅下肚,便跌跌歪歪,嘻嘻哈哈。先是手舞足蹈,继而是各种各样的模仿秀表演,最后一古脑儿地由人吩咐,学着鸡啼狗叫。
“?道――,姑奶奶是这样走路,这样这样……”他模仿起我奶奶来是神行逼肖。奶奶裹了小脚,他便学着一步一颠地走,还不住地在问:“?道――,像吧?”走着走着,德本就“哐当”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
每当此时,三叔店前便热闹非凡。人们伸头够脑地,一个劲地助兴哄笑。我们兄弟几个更是趋之若鹜,或是趁机招惹,或是笑个前仰后合。
在众人的逗乐声中,德本兴致像火苗似的越烧越高,玩一招儿喝一盅,喝一盅再玩一招。爷爷奶奶见德本由着性儿无度无量,就喝止德本;禁不住德本,便去驱散起哄围观的人。几个回合下来,――直至真的板起面孔生气,才渐次将“火”浇灭。
人们尤似还没过足瘾,悻悻离去。再看德本时,已经烂醉如泥,像死猪一般躺在地上。看看日头西斜,他还不醒,父亲和三叔就抬头搬脚地把他弄到铺上。若是德本醉得厉害,又吐又呕,奶奶便遭罪了!她捣着小脚,为德本抹洗,前前后后忙个不停,一边埋怨大伙儿:“叫你们别起哄,就是不听!瞧瞧,――他从来没个数的!”
这样弄过几回,大家见了德本也就害怕。而德本呢,死活不依,变着法儿要喝酒,喝了又醉。只要给酒喝,德本无所不允,――让他唱就唱,让他笑就笑,让他掴嘴巴就?嘴巴。
不知怎的,到后来德本突然戒了酒。大伙无论怎样怂恿劝骗,他竟无动于衷。奶奶啧啧称赞道:“出家人本该这样!――这回被徒儿管住啦!”
提到徒儿,德本就一五一十地数点起徒儿的好处来,说徒儿待他有如亲生父亲,如何关心,如何体贴,衣食住行无不细心照料。奶奶叹口气,连连说道:“――这也罢了!”德本一旁默默无语,眼睛里不禁闪动着泪光。
在我的记忆里,德本和尚唯一的本事,是给人家挑筋。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布包,来来去去总要掖在腋下。逢遇到腰腿酸痛的人,他便给人家施治,从不要一文钱回报。等大家传开,找他的人就多了起来。他们都是附近挑担、推车的农民,闪了腰,却了气,是常有的事。――其时,德本就打开小布包,掏摸出一把小刀来。挑筋见血,大家不敢看;他就拉着那人,远远地避去山墙下,在人家腰上,或是腿上,拿捏准了,用小刀一挑,就拍拍对方肩膀,说声:“好啦!”便笑咪咪地,像宝贝似的收妥他的小布包。
德本和尚是镇江人,与我爷爷同乡。大概有了这层关系,大家待他也就多了几分同情和真心。他不喝酒了,也常来坐坐、聊聊,只是神情比从前庄重了许多,――可能,这是不再喝酒了的缘故吧!
有一天,德本聊着聊着,忽然勾起思乡之情。他从衣兜里颤巍巍地摸出一封家书,打开给人看。那信,一式毛笔小楷竖写,四五页纸,字体工正俊逸。德本说是他叔父写给他的,叔父已经七十好几,思念骨肉,催其归省。
“那还不赶快回去!――见不到你,老人家的心悬着呢!”奶奶一旁絮絮叨叨地说。
“?道!姑奶奶说得对哟!徒儿正在为我赶缝新衣,徒儿说要等到秋熟收了庄稼,准备点土礼。――我今生今世,爬也要爬回老家去啊……”德本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
我这才发现:――德本不但滑稽好笑,让人快活;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人。他居然识得那信上的蝇头小楷,当然还有是个有学问的人。原先我们对他的一些不恭,想想有些不该。
不久,传来了消息:德本和尚突然死了!
他终于没有回到镇江,没有见到他那高龄叔父一颗悬着的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