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小,依然传到了二姨妈的耳朵眼儿里了。这话听着忒不舒服,她想循着声音去看看谁这么贫嘴,正待扭头,一阵反胃,就“哇乌哇”把吃下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正好倒在二姨父生前经常吐痰的地方。
此后,二姨妈自己就有了一个预感,她经常对包括亲戚在内的人们抱怨说,她恐怕要倒霉了,70岁、80岁这样的年纪恐怕是活不到了。
其实,二姨妈的预感只对了一半儿,那就是她对自己剩余的阳寿还是过分乐观了一点儿。她先把自己的目标确定为70岁或者80岁,然后再设想可能的折扣。这倒也说明二姨妈是多么的不想太早离开这个世界,二姨父生前替她打下的江山,她需要时间去消化,5个闺女就是5株摇钱树,现在树已长成,钱也有了,得需要慢慢花钱呀。二姨妈觉得如果不给她充裕的时间来享受这一切,那是对她的不公平。她与丈夫费了那么多的心力生养这一群闺女,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好好享受闺女们的报答。
二姨妈的脸上有麻子,以及二姨妈的个头儿不高,这并不表明二姨妈的身体不健康。二姨父办丧事的时候她呕吐得一塌糊涂,那是因为她一次吃下了太多的东西。二姨妈的身体是很棒的,平常连感冒都很少,其他的毛病更是没有。可能这也是她对自己的阳寿有较高期待的一个重要原因了。
只是,她不该出现在凶相寺里。圣人分明看到了她的凶兆,她将在50岁的这道坎儿上死于非命,这又是千真万确的呢。
二姨父死后,二姨妈又活了整整10年。
二姨父死后,二姨妈一家还是受到了冲击,短时期之内并未调整过来。二姨父的头颈和喉咙虽然都有问题,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会有自己的“关系网”,跟他交往的大人可能一点也不觉得他的肉瘤和口痰有什么可怕;当然也不妨碍他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力,这种权力是全方位的,包括家政和“外交”,就像国家,每一个家庭除了家政之外,还需要保持适当的“家际”关系,比如邻里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同村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甚或邻村的乡亲之间要保持怎样的关系,等等,通常都是一个家庭之“外交”,由男性家长来掌握。二姨父的“外交”关系不是他生病之后缔结的,而是在他生病之前很久缔结的,所以遇到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更多的劳力来帮忙,就可以动用这些关系。微妙的是,这些关系虽然可能惠及一个家庭,却只维系于这个家庭某一个成员。当这个成员的情况发生变化的时候,也会影响这种关系。
二姨父一死,把这些关系也一起带走了。
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就是,当生产队解散、实行“包产到户”之后,土地到了村民自己手中,从耕种到施肥到采收的全过程都是由自己说了算,这样一个转变对没有了二姨父的二姨妈一家来说实在是来得太快了一些。这时二姨妈家里除了大闺女村芝、二闺女约芝和三闺女水芝已经正式出嫁之外,仍有两个闺女守在家中,由于二姨父的彩礼要得厉害,大女婿、二女婿和三女婿感到受了压榨,早已颇有怨言,二姨妈要有什么支使得陪着一万个小心才是,至于老四和老五的对象儿,由于闺女尚未“过门儿”,也不好经常支使——毕竟女婿不是儿子,再好的女婿也抵不过儿子。这时二姨妈的心底,便不禁生出些许的夹杂着遗憾的悲哀来,她生养了这么多的闺女,却没有一个儿子,闺女们未嫁人之前家里倒也貌似有些人气儿,可是一旦嫁人了,这些人气儿就散了。
而对于家庭来说,即使闺女们都留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
有一些重体力活儿,比如给庄稼浇水,就是很麻烦的事儿。随着气候日益变暖,原来到处都是水塘已经干涸,浇灌庄稼只能用机井了。庄稼播种的时间基本上都差不多,这样就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干旱则都干旱,排涝则都排涝。到了需要浇灌的时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儿,二是所有的土地都要浇灌,而机井数量有限,只能日夜不停地排着号来。至于使用机井的时间,采用类似抓阄的方式,哪家抓到了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不知是不是那倒霉的阄有意跟二姨妈过不去,二姨妈每次都抓到了夜间浇灌,问题就来了,夜间浇灌,意味着需要夜间看管,否则漫了滩浇到人家田里的事情也可能会有的,因此得有人不断在田间走动,防漏堵疏,而这样的活路女人是干不来的,别的不说,不安全。
既然女婿支使不得,闺女也不行,二姨妈没有“外交”关系,自然就退而求其次、转向亲戚了。
就有了四五年的时间,二姨妈把圣人的父亲伊叔当成了自家的丈夫来使用。家里任何重体力活儿,或者女性不适宜出场的活儿,她都来找伊叔。浇灌庄稼不消说,其他的,比如二姨妈家养大了一头猪,需要绑去屠宰场卖了,这活儿是谁的呢?是伊叔的。比如二姨妈家的屋顶给台风掀去两片瓦,瓦是三更天给掀起来的,大雨往里直漏,亟须有人爬上屋顶补漏,这问题谁来解决呢?是伊叔。比如庄稼该收了,人手不够,需要找很多人来帮忙,这件事儿归谁呢?也是伊叔。伊叔的确为二姨妈家作出了很大贡献,有时候自己家都要为之付出牺牲,那次台风来,伊叔自己家的屋顶也漏了雨,但是二姨妈家的告急压倒了一切,他义不容辞先去了二姨妈家,结果返回来的时候,自己家里,圣人的母亲已经在用洗脸盆往外戽水了。圣人的母亲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是自己姐姐家的事情,可是伊叔依然能看到她的脸上流淌着的不尽是溅起来的水滴。
让圣人的母亲不能容忍的是,二姨妈在二姨父死去三年之后,又动了再生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当然,她是想生一个儿子。她居然像圣人的母亲提出来说,最好借伊叔一个种儿用一用。这个想法几乎让这对姐妹翻了脸。圣人的母亲从来没有对这个姐姐红过脸,但是这一回她狠狠地骂了自己的姐姐。不要脸。老不正经。伤天害理。诸如此类。凡是圣人的母亲能够想到的好词儿都用上了,都用在了圣人的二姨妈身上。圣人的二姨妈也是知错改错的人,她三番五次找上门向圣人的母亲道歉,解释说那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实际上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老公,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带那么多的孩子实在辛苦,很想很想再找一个老伴儿,替自己分担分担。但是能么?不能。二姨妈说,真要那样做了的话,不要说别人了,就算她自己也会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只是偷偷想想而已,偷偷想想。说着就像个小闺女似的,趴在圣人母亲的肩头“嗷嗷”哭了起来。
圣人的母亲心软,更见不得自己的姐姐如此难过。便既往不咎,继续支持圣人的父亲伊叔为二姨妈家的事情操劳。
在圣人父亲伊叔的帮助之下,二姨妈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刻。在伊叔忙碌的身影之后,她腾出了大量工夫笼络自己的女婿们,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喝酒,为他们买这买那。应该说,她的作为,多少弥补了二姨父生前所造成了隔阂。女婿们,以及闺女们的公婆们,开始可怜起圣人的二姨妈这个老寡妇来,一致鼓励他们的儿子担当起孝敬老丈母娘的责任来,老丈母娘家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他们应该像儿子一样有求必应。在秀芝和换芝也出嫁了之后,5个女婿经常到二姨妈家来相聚,可谓其乐融融。
这个变化出现在圣人的二姨父死后的第6个年头。
从此,二姨妈可以在没有圣人的父亲伊叔的情况下解决自己家的所有困难了。
圣人的父亲伊叔和母亲,都为二姨妈松了一口气,为她感到高兴。
前面已经说过了,二姨妈的5个女儿都嫁人了,这样二姨妈就有了5个女婿。这5个女婿个个身强力壮、有头有脸,二姨妈提出一个要求,5个男人一齐上手,再大的困难都不在话下。二姨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看来,女婿还是可以变成儿子的啊。
美中不足的是,这5个女婿不仅个个膀大腰圆,且个个有性格,个个倔犟无比,个个不服输。二姨妈50大寿这一天,5个女婿带了礼品前来祝寿,吃菜饮酒,酒过三巡,醉意朦胧。不知怎么就说起对丈母娘家的贡献来,5个人首先将圣人的父亲伊叔对二姨妈家的贡献排除在外,否定了伊叔的事迹,然后5个人之间比较起来。一边比较一边行酒,声音越来越大,脾气越看越火,都说自己的贡献大,别人的贡献小,谁也不服气谁,于是改作比试酒量,小盅换大杯,大杯换酒瓶,最后仍了酒瓶,动起手脚来。
酒桌摆在炕上,几个人依次坐在炕上,炕上铺着苫席,这样的场合,在伊孝家庄或者缇家庄,或者在整个黑阳山周围,可以称为“坐席”,因为他们都是二姨妈家的贵客,因为这是二姨妈的大寿之日。但是他们掀翻了酒桌,掀起了苫席,由坐姿改为站姿,静态变为动态,炕,变成了战场。
二姨妈焦急万分,一手扶在门框上,一手比划着,哭腔道,不要喝了,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们了好不好,我的祖宗!可惜二姨妈的声音比起5个女婿的声音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根本没有引起丝毫注意。5个女婿终于达到了这次行动的高峰:“轰隆”一声推倒了门框,接着门框上的砖块也“轰隆隆”坍塌下来。
谁能想到,丈母娘做寿,女婿打仗,推到门框,被活活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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