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这话差也。宋太祖应运而生,因势利导,建立大宋。当朝圣人亦是天生龙种,不逊前贤,继位之初,便横扫北汉,将汉室一统,令海内归心。圣人正雄心勃勃,秣马厉兵,准备一举消灭契丹,使得天下一统,万宗朝圣,怎么会容不得兄弟呢?”
哧地一声,李继迁禁不住哂笑:“正因为当朝圣人雄心勃勃,才让咱们心怀疑惧。”
“这是为何?”张浦有些不解。
李继迁喝口酒,愤愤不平地说道:“明摆着嘛。宋有唐之表,却无唐之里;有唐人之心,却无唐人之魄。咱蕃人对宋室如对天可汗一样,敬如天日,畏若严父,极尽忠孝之事,不敢稍有违悖之心。可他们是如何对待咱的?自从赵老爹登基以来,便开始纵容汉人及乡兵抢占蕃地。至族内大丧日起,更是变本加厉。沿边蕃汉交界,蕃田多为宋人强取豪夺,蕃人无法生存。秦州括熟户田,置四门砦,侵夺蕃地;渭州将世代居住在渭南的熟户,驱之渭北,立堡栅限其往来;笼竿等四砦将帅夺取蕃部弓箭手的给赐田;沿边各州官衙,擅自分配州界熟户和私征粮草,横征暴敛,任意索取,稍不如意,则鞭打棒击。蕃众生存已经艰难竭蹶,赵官家仍在对蕃人煎膏炊骨……为让蕃众听话,他们捕捉各族帐首脑子女或父母为人质,成年累月关押,不死不得出来……更有狗屁规定:禁止汉人同蕃人通婚。诸路蕃官,不问官职高卑,例在汉官之下。蕃官不得充任汉官才能担当的官职……凡此种种,举不胜举。这是什么规矩?还把咱当人看吗?这样的朝廷,让咱怎么能信得过?如何能心悦诚服地为其卖命?”
张浦默然无语,他也受着朝廷及其掌权者的欺压,深知内里黑暗。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尽管有圣贤一再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可在皇帝眼里,天下就是他一人一家之天下。天下万民,皆是他和他家的奴仆,必须服从他们的意志。然纵有天大的疑虑或不满,终不能鼓动这个异族兄弟,起来造反,反对天子和朝廷吧?
李继迁继续道:“咱蕃人,自来是食肉之人。可兄长看看,他们现在吃的是什么?春食鼓子蔓、碱蓬子,夏食苁蓉苗、小芜荑,秋食席鸡子。白蒿、咸松子以为岁计。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别说咱们了,就说兄长你这跟汉家皇帝的同族人吧。咱听说,你们这些久居西边的汉人,学问再好,也休想通过考试去做朝廷的官,可有此事?咱还听说,你们学问再大考得再好,那些中原人也不承认。偶尔有个突出的,也会遭遇排挤……”
张浦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下来。他尽管不想做官,甘愿餐风饮露,布帛菽粟足矣。却知道继迁说的十之八九都是事实。赵宋王朝勇为霸王风月,视异族如猪狗,恨不得将他们斩草除根,免得为害边关,威胁他们的家天下。有了这种思想,他们在铲除少数民族的同时,也将久居边地的汉人,视为沾染瘟疫的异类,想方设法欺压排挤边地汉人。不但令边地各族人对朝廷不可向迩,就是边地汉人,也无所适从怨声载道。这些,都是不可争辩无法争辩的事实。
李继迁说累了,住口喝酒。张浦仍在沉思,思绪了好一阵子,才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兄弟,汉人有句话,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不好的爹娘。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屁……哎,兄长,咱不是骂你,咱是骂这狗屁不通的话。”李继迁笑骂着,举杯相邀:“来,兄长。光说气闷的话了,闷死人,干一杯痛快痛快!”
两人碰了一杯,李继迁正要就家族现状讨教,就听见外面庭院一阵乱,灯笼火把鸡飞狗跳。
两人急忙出来察看,见几个仆妇家丁,搀扶着一个年青女子,慌慌张张进来。
张浦急忙迎上,惊疑地问侯:“阿姐,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这么晚回来?”
女子是张浦的姐姐张岚,她一把拉住兄弟,欲放声大哭,又怕惊了老母亲,强压悲声抽泣道:“出大祸事了。你姐丈被官府抓去,要砍头,你得赶紧设法救你姐丈……”
张浦惊异地问:“为什么?”
张岚却眼一翻,晕死过去。张浦慌忙将姐姐抱进书房,放在炕上,急忙掐人中救治。
张岚幽幽醒来,哭求:“兄弟,你得赶紧设法救你姐丈!”
“出什么事了?老夫人叫来问问。”张母的老仆妇进来问,见到张岚,惊喜地嚷嚷:“是姑娘回来了?老夫人后晌还念叨姑娘哩。这是怎么啦?病了,还是出什么事了?”
张岚哭诉:“出大祸事了。官府括蕃人的牧场,将我们的庄园也括进去了,我夫婿去找他们理论,他们不讲理,争斗起来,杀伤了他们一些人,他们居然说他是蕃狗一伙的反叛,派大军来毁了我们庄园,将他们抓起来,跟一伙蕃人关在一起,要砍头……”
“我的天……”窗外一声喊叫,咕咚一声,晕倒了张母。
她等不及仆妇回话,自己出来察看,听个正着,心疾发作,摔倒在地。
张浦等急忙出来,将她抬回屋中施救。张浦又掐人中又揉胸口,极力抢救母亲,可母亲的脸色转青,呼吸渐弱,眼见着就要撒手西去。
这时,李继迁上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皮囊,倒出几个颗粒,捏开张母的嘴,将颗粒塞入她的口中,又将皮囊送到张母鼻下,立时屋中麝香扑鼻,所有人皆为之一振。
张母的呼吸为之一变,开始有力起来,越呼越有力,脸色也回转过来。
所有人都惊喜地看李继迁。他却一把抹去头上冷汗,情不自禁地用党项话叫了一声:“我佛慈悲!”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