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里?”
“就在那儿……”
在参议院议会厅里,那位资深参议员正坐在那片旧式桌椅的前数第三排,他这会儿正把目光从薇儿身上移开。
“我还是没看见。”得文低声说。这时在他们身后,席台上的小木槌敲了一下。
薇儿和得文都是美国参议院的听差。他们正坐在接待台旁边铺着地毯的台阶上,等待着身旁电话指示灯的闪亮——召唤他们去工作,他们从不会等太久的。不到一分钟,旁边的电话开始嗡嗡地振动,还闪着橘黄色的亮光。可是薇儿和得文都没有接听电话。
“参议院议会厅,我是托马斯。”一个带有弗吉尼亚重鼻音的听差跳起来接通了电话,同时还做了个立正的姿势。薇儿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接电话都要立正。她问过托马斯,托马斯说这样做一部分是出于接电话的礼貌,一部分是为了向恰巧路过的参议员行礼。薇儿听了很不以为然,其实托马斯只是为了强调一点:他才是这儿的头。即使在金字塔的底层也还是等级森严。
“好——我会去办的。”这个小头目对着电话说道。一挂上电话他就看向薇儿和得文。“需要一个。”
得文点了点头,从台阶上站起来朝衣帽间走去。
薇儿一个人留在接待台旁,忍不住又看了那个老参议员一眼。他正好抬起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薇儿马上避开了,可是她无法不胡思乱想。她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部,她不安地摆弄着脖子上的国会大厦通行证,心想也许这才是他在看的东西吧,这样想来她就释然了。这个通行证是她的宝贝,她每天都生怕有人突然冲过来把它抢了回去。他也许是在看自己身上这套廉价的职业装……或者自己黑色的皮肤……也许是自己比许多男孩子都高的身材引起了他的注意——薇儿不穿高跟鞋都有五英尺多高。而且她的外表丝毫隐瞒不了她的非洲血统,就像她妈妈一样。
她身后的电话又开始振动。“参议院议会厅,我是托马斯……好的,我马上去办。”
托马斯转过身对薇儿说:“他们需要一个……”
薇儿点点头站了起来,很小心地走下台阶,尽量避免引起老参议员的注意。她的黑色皮肤,她的高挑身材,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妈妈早就教过她,不必为上帝给你的东西而感到歉意。可是如果老参议员看的是自己的职业装,唉,连听起来都那么的土气……那就没办法了。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她所有的同事都在抱怨国会对听差着装的要求,差不多每个参议院听差都骂过那套衣服,但是薇儿从来没有。她是在密歇根上的中学,在那里,只有能参加时装秀的同学才敢对校服挑三拣四。
“快点,薇儿——他们现在就要人。”托马斯朝她喊道。
薇儿没回头,事实上。她跑向后面的衣帽间时一直是目不斜视的,因为她感觉参议员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可她根本不想与他有任何目光的接触,她快步穿过桌子中间的走道——可是随着一排排桌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她的脑子里不由得响起一个声音。在十一岁的时候,达林偷走了她的滚轴溜冰鞋,她脑子里响起的就是这个声音……当她十三岁的时候,哥鲁宾故意把棕色的果汁倒在她的祈祷服上,她脑子里也是响起了这个声音。声音巨大得难以抗拒,那是她妈妈的声音——妈妈鼓励薇儿勇敢地走上前要求达林把滚轴溜冰鞋还给她……也是妈妈,在薇儿乞求哥鲁宾不要倒果汁而徒劳无功的时候,妈妈拿起了那件弄脏了的祈祷服,爬上哥鲁宾家的三层楼,径直走进他家的客厅,让哥鲁宾的妈妈亲眼看看自己儿子干的好事,在这之前两个妈妈连见都没见过。现在就是妈妈的声音在薇儿脑子里回荡,在她正要经过那个参议员面前的时候。
也许我该说点什么,薇儿心里盘算着。当然,不能是“你在看什么”之类的,那样太没礼貌,人家怎么说也是美国的参议员。不要表现得太愚蠢,越简单越好:嘿,参议员先生……或者,见到你很高兴……或者……或者……我能帮你什么吗?就这样。我能帮你什么吗?又简单又直接,就像妈妈的风格。
离参议员只有不到二十英尺了,薇儿微微抬起头,想看看参议员还在不在。他还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具有百年历史的桌子的后面。他的眼睛还盯着她。只有两步远了,薇儿悄悄地放慢了脚步,又一次不自觉地抓着胸前的通行证。她的大拇指摩挲着通行证的背面,背面是一张妈妈的照片。薇儿的照片在正面,妈妈的在背面,只有这样她才心安。她能回忆起自己是哪一天想到了这个主意。她每天在国会里穿行,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妈妈就陪伴在她的胸口……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只是不为他人所知而已。
只有十步远了,走道的尽头,参议员定定地站着。薇儿,你可不能退缩,她仿佛听见妈妈坚定的声音,不能退缩。薇儿咬紧了牙关,瞟了眼参议员的鞋。现在,她只须抬起头说点什么。需要我帮忙吗?……需要我帮忙吗?……她在脑子里反复演练着这句话,手指不停地拨弄着通行证。不能退缩。她现在离参议员很近了,近得都能看见他的衣袖了。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不能退缩。她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抬起头,直视参议员那深灰色的眼睛……然后又立刻低下头看着脚下深蓝色的地毯。
“借过。”薇儿微微鞠躬,绕过参议员径直向前走去。参议员看都没看她一眼。离开了走道,薇儿的手终于放开了通行证……感觉它在拍打着自己的胸部。
“有你的活干了,薇儿。”布拉特拉开衣帽间的玻璃门,一边对薇儿说着,一边走进衣帽间,一股熟悉的闷热的气味扑面而来。参议员们在议会厅开会时,需要有个地方来存放外套什么的,所以就有了这个衣帽间,可想而知这是个拥挤嘈杂又狭窄的空间。所以薇儿不想走进去。
“远吗?”薇儿问道,经过刚才的那一幕她已经感觉有些疲乏了。
“S-414-D。”布拉特坐在接待台后面的小凳子上。衣帽间里有四个全职接线员,布拉特是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二十二岁,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掌管衣帽间的听差调度业务。布拉特知道这份差使干起来并不容易——这些正值青春期的十六七岁的孩子可不好管——不过这比起当听差还是相对轻松一些。
“他们指名要你,”布拉特补充说,“是你的引荐人的办公室。”
薇儿点点头。要想进参议院当听差,惟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参议员来引荐你。但是薇儿是所有听差里惟一的一个黑人,她知道除了送信以外可能还要做点什么。“又是个跟名人拍照的机会?”她问道。
“我猜应该是的。”布拉特耸了耸肩。薇儿在签离簿上签了字。“不过从房间号码来看,可能是个接待室。”
“我觉得也是。”这时衣帽间的门打开了,那个伊利诺伊的资深参议员闯进来,看也不看就走到里间的电话机旁。参议员们总是一打起电话来就没完没了,回电话啊瞎侃啊。他一进去就把里间的门关上了。
“跟你说句话,薇儿。”布拉特刚说完,电话又响了。“别让斯布奇参议员吓着。不是你有问题——是他有问题。他在构思发言稿的时候总喜欢盯着人看,像看见鬼似的。”
“哦,我知道——我就是……”
“不关你的事,他这人有毛病。”布拉特重复道,“你听见了吗?他有病。”
听过这些话,薇儿抬起头,整个人都觉得放松了许多。她扣上职业装的扣子,尽可能快地朝门口走去,通行证在脖子旁边蹦跳着——布拉特转过去接电话——薇儿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微笑。
S-414-B……S-……S-414-D……在国会大厦四层,薇儿一间挨一间地数着门牌号码。她没注意到卡罗参议员在这里也有一间办公室。国会就是这样——大家的势力范围都很广,甚至能分散到每个角落。国会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女职员在访问某个参议员的时候做了一些有伤风化的丑事,所以后来一提到女职员去找男参议员就会令人想入非非。想起这些,薇儿在S-414-D门口停下来,很用力地敲了敲门。说实话,她知道这种故事纯属瞎编——布拉特告诉她这些,也只是提醒她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过谁知道呢,也许类似的故事确实发生过。国会里那帮人的讥讽表情却好像在标榜自己从来没朝那方面想过。
她敲过门又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却还不见人来开门。
她又敲了一次——还是别冒险。
可是仍然没有动静。
于是她只好轻轻地旋开门把手。“我是参议院听差。”她大声说道,“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薇儿没再多想。如果一个职员想跟参议员拍张合影留念,他们只会让她做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可是当薇儿走进昏暗的办公室,她却没发现任何空椅子。在办公室中央摆着两张大红木桌子,两张桌子拼在一块,上面放着十几台废旧的电脑显示屏;她左边有三个旋转的皮椅叠得老高;在她右边,空文件柜、文件夹、一些电脑键盘,还有一个头朝上放置的旧冰箱,都堆在一起,估计是准备要运走的。墙上空空如也,没有照片……没有奖状……这儿的主人究竟是谁?这儿根本不像个办公室,倒像个储物间。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灰尘,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吧。不过桌角上放着一张字条,倒像是刚刚写下的:
请接电话。
这四个字旁边还画了个向右指的箭头。薇儿顺着那个方向,看见文件柜的最上层放着部电话机。
薇儿不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
突然电话铃响了,薇儿吓得跳了起来。电话铃突然又挂断了,薇儿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办公室——确实没人。电话又响了起来。
薇儿重新读了一遍那张字条,也就四个字。她小心地走过去,接起电话。“你——你好。”
“你好,是谁呀?”一个很温和的男中音。
“你是谁?”薇儿反问。
“安迪,”男中音答道,“安迪。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吗?”
“薇儿。”
“薇儿,姓什么?”
“薇儿,”她回答,“有人在……在跟我开玩笑吗?托马斯,是你吗?”
电话咔的一声挂断了。
薇儿放下电话,向上看着天花板的四个角落,没看出什么蹊跷来。她以前在“电视真实乐趣”节目里看到过这种玩笑。可是她没发现摄像头。薇儿觉得在这儿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恐惧感。
她转身走向门口,握住门把手时,她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门把手就是旋不开——好像有人在外面攥住了把手。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儿一转,门终于开了。可是门一开,她却呆住了。一个长着一头浓密黑发的高个子男人正挡在门口。
“是薇儿吧?”那个男人问。
“你要是敢碰我,我会大声喊的,你肯定逃不了,你……你肯定逃不了。”
“别紧张。”哈里斯边说边走进办公室。“我只是想跟你谈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