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烦劳巫师引路了。”
易王说罢,向门卫示意。两个卫兵趁鸾狄不备,将婴儿从她怀中夺走。公主遭了背后的偷袭,母兽般的发起狂来,随手从庭柱上抽出一把铜剑,咆啸着追出了大门。众人骇然,连易王也不敢相信,刚刚持剑狂奔出去的,竟是往日那个娇弱矜持的小女儿。
巫师转回身,张开双臂阻挡公主,被她挥剑断掉了右手,仓惶逃进墙角,象狗一样的尖叫起来。一个卫兵抽出长剑横在身前,将持矛的同伴和他怀里的婴儿挡在身后。
公主握剑走到前面,威胁道:“你敢再动一步,我们之间就会有一个死去!”
时间在对峙中凝固了,直到那孩子大哭起来。围墙的列柱之外,过往的市民都聚过来围观。高大的廷卫将几个奴隶踢翻在地,士兵们一拥而上,把众人疏散开。民众越聚越多,易王家族里的变故让他们好奇而又紧张。
军官们追出来,被公主的“暴行”震惊了。仟长让人把巫师带走医治,易王已经怒不可遏,对女儿怒吼道:“鸾狄!你身体里流淌的是殷商王族的血液!”
“既然这血液已经变得如此冷酷和沉重,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鸾狄将铜剑上的污血擦净,架在脖子上冷笑起来。此时母亲被侍女桑儿挽扶着出现在庭阶上。
“那么鸾狄,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你如何偿还?”
“我宁可辜负你们,也不能悖离正义,抛弃希望。”
“鸾狄,在王庭的十个儿女当中,只有你乖巧娴静,是我们的心肝挚爱。”王后哽咽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你,我只想说,炎黄的苗裔千千万万,一统天下只是梦想,而你明日即将笄发成年,前途似锦。为了一个鬼方婴孩,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空想,你真的可以抛弃家人,抛弃幸福吗?”
“我当然渴望幸福。可这个婴儿就无权要求生命,要求幸福了吗?我们已经杀死了他的父母啊――”
“我并不想杀掉他,可他不能呆在我们的城市里!”易王插言道。
“你就是想杀死他!”鸾狄怒吼起来。“我才不信母狼会用乳汁养育他的鬼话,相反他却会成为幼狼口中的食粮!刚才的一幕已经证明了你的思想,鬼方人在你眼中根本就不是人类!”
“他们本来就禽兽不如!”易王大怒道,“鬼方人生来就学会了仇杀。即使你用生命养活了他,他也不会知恩图报,一旦冲突再起,他的魔鬼本质就会原形毕露!”
“即使如此,我也要把他养大。”鸾狄垂下长剑,微笑地望着父亲。“至少他会告诉他的人民,是商人养育了他。”
易王点了点头,不再和她争执,唤道:“桑儿,去收拾公主的衣物――没听到我的话吗?快去!”
桑儿哭着跑了。见母亲扶着廊柱抽泣,鸾狄的心软了,但平等、博爱与团结的信念凝铸在一起,却让她的意志比太行山还要坚硬百倍。
“我本以为,即使到了笄发之年,你也不会离开父母,可是我错了。”易王望着女儿,目光变得无限渺远,“女儿抛家弃祖,是父亲过度纵容所致,错在于我。我常对别人说,儿女就象手指,根根连心,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做个了断了。”
大家刚听懂他的话,铜剑已经回了鞘,一根血淋淋的手指落在地上,激起内外一片惊呼。侍卫从背后抱住他的左臂,持剑的卫兵丢下公主跑过来,用绢帕包起他的左手,将军们围在左右乱成一团。那仟长在大呼医人。片刻之后,两个医人拎着药箱,从后庭的侧门处飞跑过来。
“你们都是疯子!你们都疯了啊――”广场上只剩了王后气息将绝的哭声。
“父亲母亲!请原谅我吧,请你们原谅我吧――”
鸾狄终于跪倒,掩面恸哭起来。泪水沾湿了各自的脸,哭声交织在一起,离别前的气氛让每个人都心痛如绞,那婴儿安静了半天,此时又受了惊吓,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今后我不会再干涉你的私事,但你仍是我的子民,有权要求我的保护,也有义务维护殷商王朝的国土不被侵犯。”易王顿了顿,转过脸去说,“向王后道别吧。”
“不用道别了,你走吧鸾狄――在母亲面前消失掉,越远越好――”
鸾狄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心碎,更没见过这个让四方蛮夷倍受蹂躏,让商王也为之欢呼的英雄的眼泪,即使长兄战死燕山的时候父母也没这样悲恸过,而这让鸾狄哭得更伤心了。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将为这个鬼方孩子付出多大代价,可她明白,这个选择既然已经做出,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坚信自己是对的,所以,现在被眼泪冲走的不是悔恨,而是离别的悲伤――熟悉的面孔从此就要消失掉,悲沉的回忆之门即将打开,眼泪之河会时常决堤泛滥;当然,还有一片遗憾的阴云会如影随形,伴随她一生的旅程;更难以预料的是,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将会因此发生改变。
然而,她绝对不会相信,她即将走出的这一步,不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个民族的命运。她挽救了一个伟大民族即将到来的辉煌时代。这段光荣的岁月,不仅在一千多年内给伟大的华夏民族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更在一千五百年后摧毁了整个欧洲的旧秩序,让那些止步在罗马时代的“文明国度”在半个多世纪的全面溃败中,在史无前例的民族大迁徙和社会大变革中看清了自己。
毕竟,易王无法预知后来的一切。但他在最后的时刻还是表现出了一个父亲的宽容。短暂的救治之后,他从卫兵的手中接过哭号的孩子,用渗血的伤手轻触了一下他的小脸。婴儿竟止住了啼哭――那皱眉的表情居然和鸾狄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这样想着,脸上沁出一层令旁人费解的笑意。
“无论如何,别让他与我为敌。”
易王说完,把孩子还给鸾狄,又从腰间解下短剑,塞进婴儿的襁褓里。婴儿两眼放光,在怀中踢蹬着腿。鸾狄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难道他那蓝灰色的瞳孔里,真的无法萌生象商人一样细腻的情感吗?婴儿的脑袋偏向一边――那把短剑的铜柄贴在他的小脸上,“荆?”二字棱角分明的铸在剑柄上。
鸾狄扑进父亲怀里,深情地望着他,拥抱他,又同母亲抱头痛哭,洒泪而别。来到王庭的大门边,她转身跪倒,面向父母稽首②三拜,而后绝然地离开了王庭。
① 一座叫做‘神南’的大山,‘阿’指大山。此山为笔者虚构。
② 古时候的跪地正拜的大礼之一,跪地合手,叩首在地稽留一会叫做稽首,用于臣对君、子孙对先祖;头部触地而起叫做顿首,为下对上使用;拱手俯身,头叩至胸前称为空首或者拜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