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城①几乎要蒸发掉了。城门上的关楼象烧红的鼎，身影在空气里荡漾，却一如既往的威严，无限深沉、无限忠诚地俯瞰着四方。目睹过数百年的刀光火影之后，正是这坚定与从容才使它深得国人的信赖，也让四方蛮族们敬畏不已。但和平还是从城市的记忆中抹去了。几座百年楼宇，几棵千年古槐见证了历史的变迁，无论风霜寒暑，它们都会从城垣上探出脑袋，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北方的山野。近百年来，警惕和不安便是这城市的面孔。两天前的大雨冲塌了城墙的一角，泥水被骄阳烘干，碾成粉末，风起时就会扬起漫天的烟尘。新夯的土层静静地接受着阳光的烘烤，沉重的木夯翻倒在一边，高大的脚手架呆望着寂寞的影子，修城的人却没了踪影。酷热把世间万物赶进了角落。只有城墙上的士兵还默守在岗位上，铜盔和皮甲闪着刺眼的光芒，长长的酋矛②一端指向天空，一端又将这些卫士们牢牢钉在人们崇敬的目光里。
天上干净的一片云彩都没有。两只苍鹰从远方飞来，在流火的空中翱翔，几声高亢的尖鸣赢得了万众的崇拜――毒辣的日头褪掉了世间所有颜色，竟还有生命活的如此激扬，如此壮丽！
时间是甲寅年――商王武乙③二年（公元前1146年）仲夏的一个上午。
城门洞里终于热闹起来。在门戍的监视下，“麻衣人”（奴隶）们穿过吊桥哄然散去，归向各自的村庄。大大小小的箩筐爬上卑贱的脑袋，随着一条看不到的河流漂向远方。从集市到村庄，自由之途如此短暂，歌声却飘遍了山野。不久，村郭里炊烟四起，一片纷扬的犬吠之后，忠诚的大黄狗们又回到树荫下打盹，世界重新安静下来，除了太阳呼呼的火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鞭，易王的车队到了城门前。木车满载布匹和谷实，吱吱呀呀呻吟了一路，此时快要散了架；马儿们捱过半日的煎熬，浑身已是水雾腾腾，活象刚下笼篦的蒸食。随行的士兵用草扇狂挥晒红的脸，奴隶们只能以手为扇，但你不要以为他们可怜，那几个挥汗如雨，为兵爷们摇扇的倒霉鬼才真正值得你同情呢。车队的什长走到城门边，对一个铜盔铜甲，手扶长剑的的佰长④低语几句，而后向这边挥挥手，车队就在疲乏的笑语中进了城门。
那佰长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一双鹰目凛冽威严，等车队进了城，他命令身边几个什长集合起了队伍。
城北的易水河畔，两棵千年古槐将巨大的手臂连成了一地阴凉，树荫下是一道抵御鬼方⑤骑兵的拒马壕。这样的壕沟在城外有数百条，前前后后交错网联，形成原野上沟壑纵横的风景。由于距离城市不远，而且绿树环抱，芳草如茵，在和平的年代，这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那些日子，城市和村落里的贵族们常常携家带口欢聚在各自的壕沟里，在夏天的夕阳下享受清凉，在冬夜的篝火边聚集温暖，多年之后，这里的静谧中仍然沉睡着很多人的童年梦想。
沟底的草床上堆满了鲜花，几个衣着艳丽的女孩散坐在花丛里，编着不同尺寸、不同样式的花环。风雪交加的日子对女孩们来说一定凄凉的，不然你怎么会在芳菲满山的时节，看到那一张张花儿般的的笑脸？
那个身穿白色无袖长裙的少女把做好的花环戴在头上，跑到一汪积水边看了又看，望着水中清丽的倒影出神，悄悄捧起稚嫩的胸脯，惶惶的一脸娇羞的笑。
这情景被一个头戴白玉发笄的女孩看到了，用眼神勾来姐妹们的目光，见她们捂着嘴窃笑，便直起腰身问道：“云罗――为什么你比鸾狄还要高兴呢？”
“因为我也会长大。”云罗转过脸，唇角挂着一缕童贞。
“嗯，云罗想出嫁了！”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引得姐妹们七嘴八舌把云罗一通嘲戏。
“那又如何，”云罗骄傲地站起身，理直气壮地问，“这里有谁不想出嫁吗？”
这时候，有个女孩不说也不笑，俊秀的脸庞正专注于手中的花篮上。她穿着有蓝色提花的草绿色丝裙，红色的丝绦缀着白玉佩?垂在胸前；耳边漫卷两朵云鬟，一头乌发如流瀑般散落在粉红色的束腰下；纤柔的素手在柳条间轻盈翻飞，嫩绿的柳条在指尖穿梭自如，没过多久，一只漂亮的花篮神奇的出现在她面前。云罗遭了姐妹们娱嬉，捂着脸逃到她身边，娇娇地问：“鸾狄，我美吗？”
“云罗是世上最美的女孩。”鸾狄嫣然一笑。
“我才不信。”云罗满意地抿抿嘴，抱怨道，“我们为你编花环，你却在这里编篮子。”
“今晚我要把鲜花摆满房间。”
“明天的成人礼上，谁来为你笄发⑥呢？”
“按照惯例，大概是我的母亲。”
“易王最后一个女儿终于到了出嫁的年龄――谁才是那个幸运的男人呢？”
“我猜是那英俊的佰长。”有人插嘴说。
“干盟？呃――他可是平民出身啊。”云罗说着，向几个女孩诡异的眨眨眼睛。
“出身说明什么――半年之内从一个普通车左⑦到戍城的佰长，我倒觉得他很有过人之处。”
鸾狄扎好了几个花篮，将各色鲜花团簇在一起，空气中聚满了花香。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云罗，才发现大家早已侦破了她的情怀。女孩们个个笑翻在地，鸾狄脸上飞红一片，只好无奈地摇头。
这时候，壕沟上方出现了那位议论中的佰长。鸾狄被他刀锋般的目光吓了一跳。干盟把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又指了指对面的方向。女孩们惊惶地聚到鸾狄身边，干盟随即潜入壕沟，士兵们持剑将女孩们保护起来。
鸾狄瞪大眼睛问道：“鬼方人？”
佰长没有回答。他迅捷地爬上北坡，用手语向外面作了临战部署，然后命令士兵们保护好公主，就跳出了壕沟。前方不远处的土坡后面，已经埋伏了近百名商军士兵。
① 易水，今流经保定北部的易水河。易水城为笔者虚构，在今河北易县一带。
② 酋矛，商周时期长矛的一种。《考工记》载，酋矛为步兵使用，柄长两丈，约为398厘米。
③ 武乙，商朝第25代君王，公元前1147―1113年在位。
④什长，即十夫长。商代军制为十进制，一个什长指挥10个士兵。佰长，即百夫长，指挥十个什长的队伍，称为一‘行’。
⑤ 鬼方，我国古代主要的北方游牧群体，早在史前时期就生活在中国北方草原的印欧族群，即是尧舜以前居于北野的山戎、猃狁和熏粥统一后之旧部，周时复称猃狁、严允，秦汉时期统一为匈奴。
⑥ 商朝礼制，女孩到16岁开始笄发，称‘笄发之年’，这意味着她已经长大，到了出嫁的年龄。
⑦ 车左，商代的战车上一般有三名战车兵，左边的是车左，持弓箭射击，是主要的攻击力量，为一车之长，号为‘甲首’；右侧的车右持戈矛，称为‘骖乘’，中间的甲士为驾车的驽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