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的船家有两种:一种是雇船,船是大户人家的。雇船多是替主家运货,船上多数是一个船老大领着几个船工,他们岸上有家小,行船是一种职业;另一种是水船,船是自家的,一家老小吃住在船上,船随货走,挣的是运力钱,船便是家。周家便是水船。周家几代以行船为生,三条百石的船,租出两条,自己行用一条,日日在水上行走,挣的运力,加上另两条船的租金,日子不富,但还能说的过去。照理,周家可以上永生捡一个媳妇的,许多船家的媳妇都是自小从码头捡来,养大成人后圆房。周家就永生一根独苗,捡个媳妇不体面,再说,周家也没穷到讨不起媳妇的地步。于是,用三十块大洋将衣红聘上了船,这样为周家也为永生衣红日后的日子,添了几许体面。衣红初上船时,有些想家。周家妇人便好生安顿,加上船上流动的生活新鲜,周家姐妹待她亲如姐妹,衣红便安稳了。衣红稍大一些的时候,知道了一些船家娶媳的事,觉得周家没亏待自己,就主动和姐妹们上岸背纤做活了。
衣红是穷人家出身,天生乖巧勤快,人也生的水灵,深受周家人的喜爱。行船有规:男掌舵、女背纤。如今,衣红已经十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加上水莲水芹水妹,周妇人便不用逆水时上岸背纤了。水莲水芹都已许了人家,水莲秋后九月里就要嫁了。周家盘算着等秋天嫁了水莲后,便让在滁州读书的儿子永生回来和衣红圆房。
这日,船行至乌衣镇,天色已晚,周家人将船靠岸歇息,水莲领着水芹衣红上镇街上玩去了。
“周…伯…不不好…了…。”岸上传来呼喊声,接着,卜老二急匆匆地跳上船来:“周……周伯……。”卜老二越急话儿越说不成句子。
周老大见卜老二火急火燎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别急,老二,有话慢慢说。”
卜家老二,就是水莲的未婚夫。他生得奇丑,个子矬不说,胎里生就一只玻璃花眼,还是个结巴。水莲为这门亲事也不知哭闹了多少回,周家夫妇知道卜家老二配不上花一样的水莲,可是,他俩是周卜两家指腹为婚的,卜家也是行船吃水上饭的,都是风里浪里水上讨生活的人,讲究的就是个信字义字。无奈,周家只能认命了。
“瞧你那个废劲哟,我家永生怎么啦?”周妇人问。
“水上漂绑票……永生……”说着,卜老二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周老大,原来,周永生让水上漂给绑了票了。
周妇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天啦,我的儿,这可怎么好啊!”
这时,卜老大领着一群船家老大也赶来了,水上漂的信是夜里用飞镖传到崔家湾卜家船上的,这一路,卜老大他们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周家的船。
说起水上漂,清水河上方园几百里无人不知,他是独行侠,腰挂两把盒子炮,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出没在清水河两岸。传说他本是扬州城梨园行里的武生,和妻子同台演戏讨生活,水上漂的妻子人儿生得水灵漂亮,戏也唱得好,被当地的一个官僚看上并霸占,水上漂一气之下怒杀了官僚和爱妻,从此,浪迹于江湖。
有人亲眼见过水上漂过河的,他生就一副书生模样,是个白净而又俊朗的人,可功夫实在了不得,数十丈的大河,只用一根丈把长毛竹投进水里,纵身一跃、身轻如燕、双脚轻点、浮竹载着他嗖嗖嗖片刻功夫就窜到大河对岸了。水上漂飞镖使的好,枪法也准,常常出没于城乡河岸,杀鬼子除汉奸劫富图财。早几年水上漂在滁州城作案,被数十个鬼子围在了一处深宅大院里,枪声响了一夜,外面的鬼子死伤了十几个,等到天亮,鬼子冲进去,院子里除了几具宪兵的尸体外,鬼子的佐官的头没了,财物己被洗劫一空,水上漂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后来有人发现佐官的头被吊在南门城楼上,城楼上有鬼子的哨兵日夜守着却浑然不觉。
从此,水上漂在清水河两岸名声大震。
水上漂的信是写在牛皮纸上的,一水的蝇头小楷,字迹清秀而又端正:
清水镇船家周老大:
近日兄弟手头多有不便,早闻周老大家境殷实,为人爽
直,故于昨日在滁州公学请了贵公子周永生,望接信后速筹
一百块大洋,于五日午夜前送往伏家湾龙王庙香炉底座处,
若报官或过了时辰,恐怕贵公子永生性命不保。吾身处江
湖,甚苦,有得罪之处,望兄台谅我。
水上漂亲笔
读了信,卜老大便对周老大说,“筹钱吧,水上漂心恨手辣说到做到,晚了,怕永生性命难保。”
周老大犯难了。筹集一百块大洋,难呀,就是卖掉家里的一条船,现寻买家也来不及。
卜老大便动员其它船老大分头去想办法,无论如何要赶在约定的时间把钱送去。这些船老大都是周老大的好弟兄,听完卜老大安排,纷纷筹钱去了。
周老大想到了范满朝,匆匆地也上了岸,直奔范家粮行,他平日和范老板关糸不错,眼下家里遭了难,范家定会帮忙。
周老大急匆地来到范家,方知范太爷出事了。
见了一愁莫展的范夫人,周老大也没好开口说借钱的事,寻问了范满朝一些情况,说了些宽慰话,起身想走。范夫人从周老大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便开口问了,无奈,周老大便说了实情。
得知周老大的儿子周永生被绑了票,范夫人起身进里屋取出五十块大洋,递给周老大,她说,“水上漂言出必行,先拿去,救孩子要紧。”
“夫人,大恩不言谢,等我救出永生,卖了船就来还钱,再听候夫人差遣。夫人也不必太着急,范老爷人好心善,定会平安无事的。”周老大说完,告别了范夫人急匆匆地走了。
周家筹齐了钱,天,己经黑了。周老大叫上卜老二和几个年轻船工,立马上路,从陆路直奔伏家湾龙王庙。
衣红和水芹从镇上回来,见船上来了WWW.soudu.org许多人,周妇人在一旁哭哭啼啼,方知家里出了大事,水芹忍不住哭了。
周妇人不见水莲,便问水莲怎么没回。衣红说,“娘,水莲姐在福升班听戏。周妇人便骂开了,“这个讨债鬼,家里遭了难还听什么戏,你们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听了周妇人的话,水芹和衣红慌忙上岸,找水莲去了。
福升班是清水河上有名的戏班,演红娘的一枝梅,是班子里男扮女装的头牌花旦,戏路子宽,文武昆乱不挡,全班就靠他吃饭了。这个一枝梅,迷倒了运河两岸众多的男人女人,水莲就是其中一个,半年前,她就和他熟识了。
此时,一支梅歇场,水莲将买了新鲜水果赶空送到后台,还没捞着和一支梅说话,衣红和水芹就出现她面前,“姐,家里出事了,娘叫你回。”水芹说。
“别闹,你们先去,姐一会就回。”水莲说。
“这两位漂亮的妹妹是谁呀?”一支梅憋着戏腔说话。
衣红见一支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调皮地问,“你是男是女呀?”
水莲说,“衣红,别瞎扯。她笑着对一支梅说,她们是我妹妹。”
水芹不高兴了,她大声说,“姐,永生被水上漂绑票了,家里人都急疯了,你还在这里说笑。”说完,水芹哭了。
水莲听了,惊恐地告别一支梅,扯着水芹衣红就走了出去。
周老大领着众人赶到了伏家湾,己经很晚了。
村里的人家都睡了,没有灯火,月亮很大,亮晃晃的笼罩着静谧的村街,偶尔有犬吠声传来,给乡村的夏夜,平添了几分生气。田野里,有蛙鸣声传来,一片接着―片。
周老大他们来到村西龙王庙,找到了香炉,按约定把钱放了进去。周老大朝四下望了望,见龙王庙四周静静的,他便冲着龙王庙喊:“大侠,我按约定来了,求大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
这时,从龙王庙顶层上传来了笑声:“周老大爽快,我岂能言而无信。”
众人吓了一跳,忙顺着声音望去,见有个人站在庙顶上,月色朦胧,看不清面目。
“谢谢周老大赏赐,你儿子周永生在河边那棵百年银杏树背面,去领吧,我保证他完好无损。”
听了水上漂的话,周老大忙领着众人,向河边跑去。
果然,在银杏树后面找到了被捆结实的周永生。众人忙着给他松了绑,取下嘴里的塞布,周永生呆呆愣愣望着众人,半天才缓过神来。
周老大心疼地说,“永生,别读书了,咱回家,从今个起你就跟着爹行船吃水饭吧。”
永生大声喊:“爹!”然后大哭起来。
五
范满朝出了事,范家就乱成了一锅粥。
范家四个女儿,嫁了仨。如今,当家的被抓走几天了,没有一点消息。兰香又小,除了外柜和伙计,范夫人连找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派人去请娘家人,如今也没个音信,急得她咽咽地直哭。
“婶,别哭!”安和说。
“孩儿啊!快些长,长成人就过来给我们范家撑门立户!”范夫人满是爱怜地说。
安和说:“婶!要不,我去打听打听?”安和说。
“你能行?”
“镇上的牢头九爷,腰疼,常到我们诊所找我推拿,和我熟的。”
范夫人勉强同意了。
她让安和带上钱,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打听了消息就回来。安和去时,兰香要跟着,被他拒绝了。他说:“女孩家家的,出头露面的不好。”
安和买了香烟酒肉,提着来到牢房。他对站岗的说是来找九爷的,还好,一个狱警便领着他去见牢头。
九爷见了他,很惊讶:“小和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安和笑。他将酒肉香烟,顺手放到桌子上,他说:“九爷,我是来看看你的腰好利落了没有。”
牢头看着礼品笑了:“小子,你不光是来看我的吧?有事?”
安和笑了:“什么事也瞒不住您老,其实,我有事求您。”
“说,小和尚。”
“我是来看范家粮行的范老爷的。”
“你看他?哦,知道知道,镇上人都传范家想招你做上门女婿,看来是真的?”
“范家对我有恩,我是吃范夫人的奶水长大,人活着要知恩图报的,九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娘的,人小话儿不小,说的在理,男人活着就得讲一个义字。”
“九爷说的是。”
“说起范老板,他也算是个善人,只是,他的案子有点麻烦,日本人和政府都盯着呢!唉,做生意就做生意,你说他干嘛通四爷?小和尚,告诉你,听说,日本人最近打仗吃了不少亏。”
“九爷,范老爷的事就拜托您了。wWw.来时,夫人交待了,为救老爷不惜钱。”说着,安和取出大洋放在桌子上:“九爷,还望你从中多帮衬,夫人说,事成后还有重谢。”
见了钱,九爷十分高兴。
他说:“这样吧,警察局长是我的把兄弟,我就去卖个人情,成不成的说不准,你就等回话吧。”
“谢谢九爷。九爷,我能去看看范老爷么?”
“去吧,把这酒肉也带上。这个范老板,嘴紧的很,吃了不少苦头。小和尚,你看一眼就走。”说着,他让人去开牢门。
满身伤痕的范满朝,见了安和百感交激,他们简单地说了情况。范老板告诉安和,这几天会有一位王老板来粮行提货,他让安和通知夫人和外柜,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把货发走,并把自己被抓没有招供的事,如实告诉王老板,也许,王老板有办法救自已。
见范老板见王老板说的神神秘秘的,安和问:“老爷,你是不是真通四爷呀?”
听了他的话,范满朝吃了一惊,他说:“孩子,你还小,这样的话不能乱讲的。”
狱警催安和走了,范满朝冲着安和背影喊:“安和,照顾好兰香!”
“知道了!”安和应着。
安和出了牢房,抬眼见兰香站在门外等着自己。安和不高兴了,他说:“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爹,也担心你,你干嘛对人这样凶?”她说着,眼泪便流下来了。
见她哭了,安和心软了,他说:“我不是也担心你吗,你看这世道乱的。别哭了,算我不好,行了么?”
兰香笑了。她问:“见着我爹了?”
“见着了。你爹也好好的,走,回家再说。”
他们来到范家粮行时,兰香的二舅也从扬州赶来了,一家人正在商量着老爷的事。见了安和,如见了救星一般,忙打听情况。安和便一五一十地将见老爷的情况叙述了一遍,喜得范夫人一把搂住安和:“我的儿,长大立世了。”说着,她眼泪汩汩地流了下来。
“娘,哭啥?他是长大了,知道大声凶人了。”兰香说着,瞟了安和一眼,眼晴里满是喜悦。
“他怎会凶你?你不凶他就不错了。”范夫人说。
“安和,依你看下一步怎么办?”二舅问。
“依我看,我们分两步,一,我们准备些钱,等九爷的回话,二,按老爷说的,将粮食发给王老板。说不定九爷和王老板,他们当中有一个,就能救出老爷,目前,两条线都牵着不放。你们看这样行么?”
“行。我也是这个意思。”二舅说。
“就听安和的。”范夫人说着转身对兰香说:“死丫头,快去切个西瓜来,光顾说话了,看把我儿给热的,衫子都透了。”
兰香高兴地去了。
“不了,婶。我出来半天了,师傅近来身子不调和,我不放心,回去看看。婶,你放心,九爷那边一有信,我会马上来告诉你们的。”说着,安和别了众人,转身走出了门。
夫人冲着他的背影喊:“吃了西瓜再走呀!这孩子。”
安和早走远了。
周家接回了永生,便连夜起程,将船上主家的货物运往扬州。周家打听到自家的二条租船也在扬州一带,周老大便想着去扬州后就把船卖上一条,换些钱归还救永生拉下的债务。
周永生生性胆小,老实,话儿也少,整天捧着书看来看去,象个晒蔫的黄瓜。让他做活,他也听,可就是做不好,仿佛没开窍,干什么不象什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照理,十六岁,己经成个汉子,该为家里分担些什么了。船家的后生,风里来雨里去的,到什么码头说什么话。可他不行,整天呆呆傻傻地样子,周老大说是读书读呆了,周妇人说是水上漂给吓的,没法,家里就这一根独苗,养着吧,如今,世道太乱,留在眼前,觉得心里安稳些。这一日,船至扬州,卸了货,姑娘们都吵着要上岸去耍,扬州是个大码头,热闹的很。她们都惧怕周老大,不敢提出来。衣红胆大,她说:“爹,我们想去岸上玩呢!”
“不行。世道这样乱,又是鬼子汉奸,又闹新四军的。姑娘家家的,出了事怎么好?”周老大话儿说的严历。
见周老大不松口,衣红又去求周妇人;“娘,我和水莲水芹姐累了一路了,你去和爹求个情,就让我们去吧!”
周妇人经不住衣红的死磨硬缠,便去和当家的说情,让永生也一起去,散散心,他信许能好些。
周老大应允了。
周妇人将水莲水芹衣红叫来,她问:“要是遇上鬼子怎么办?”
“娘,我们锅底灰都备好了,往脸上抹呗!”衣红说着拿出一包锅灰,给她看:“娘,爹允许了?”
“应允了,就你个死丫头鬼精。”她笑了。她让姑娘们现时就将锅灰抹在脸上,水莲水芹有些不情愿,衣红拿起锅灰就往脸上抹,边抹边朝她俩使眼色。她们明白了,一个个抹成了黑脸,互相望着,取笑着。
周妇人给了姑娘们一些钱,并吩咐:“永莲,你大些,带好永生,早去早回,别再瞎跑!”
“知道啦,娘!”她们脆脆地答应着,上了岸,欢快地跑远了。
她们来到看不见自家船的地方,捧河水将脸洗净了。
水莲将锅灰扔了,衣红不让。她说,“傻吧,姐!留着,回来时再抹上,要不娘知道了,你下次还能出来?”
“就你鬼精!”水莲笑。她说:“永生,你媳妇坏着呢,等到秋天圆房,你要好好地收拾她。”
永生听了,低头笑着,也不言语。
“你才想着让卜家老二收拾呢?姐,是不是想嫁人了?快了,都入夏了。”衣红说。
“我才不想嫁呢!”水莲不高兴了。
对这门亲事,水莲心里并不甜。行船的女人苦啊,洗衣做饭,相夫教子,遇上逆水,将孩子捆背在身后,驴儿似的上岸背纤,风里来雨里去的,再说,那个卜家老二人虽不坏,可生就那一幅样子,永莲想起来就闹心。
见水莲不高兴,衣红和水芹并不再笑闹,和永生一起乖巧地跟在水莲身后,向城里走去。
运河边的一条街上,极尽繁华。
水芹和衣红这里停停,那里看看,水莲不让,不赖烦地在一旁催着她们走,遇着戏班也不进。衣红不愿意了,她嚷:“姐,街也不逛,戏也不看,你到底要怎样?”
“找唱柳子戏的福升班,上回在清水镇遇见的,他们说初五来扬州。”水莲说。
“姐,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假女人一支梅的?”
说起福升班的一支梅,水莲的眼晴顿时亮了许多。她说:“唱得好,认识他的人多了去了,男扮女装一扮上,那叫一个俊哟,还有哪唱,勾魂摄魄,听了让人想死在里头。”
“姐,莫不是心里钟情他了吧!”衣红说。
“瞎说,当心姐撕烂你的嘴!”水莲说着脸红了。
果然,她们找到了福升班。
他们买了票,进了场子,己经开演许久了,演得是《拷红》。一支梅扮演的红娘正在台上唱:
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承。不请街坊,不会亲邻,不受
人情。避众僧,请老兄,和莺莺匹聘。
张生云:如此小生欢喜。
红娘唱:只见他欢天喜地,谨依来命。
张生云:小生客中无镜,敢烦小娘子看小生一看何如?
红娘唱:来回顾影,文魔秀士,风欠酸丁。下工夫将额颅十分
挣,迟和疾擦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晴,酸溜溜螫得人牙疼。
张生云:夫人办甚么请我?
红娘唱:茶饭己安排定,淘下陈仓米数升,炸下七八碗软蔓青。
张生云:小生想来:自寺中一见了小姐之后,不想今日得成婚姻,
岂不为前生分定?
红娘云:姻缘非人力所为,天意尔。
……
水莲痴迷地看着戏台上的一支梅,魂都被勾走了。
戏折中间歇场,水莲说去小解,其实是去后台见一支梅的。
戏又开场了,衣红觉得水莲姐有些异样,丢了魂似的,两眼直直地盯着戏台,心思却在别处。
突然,一声枪响,从外面冲进来一队鬼子和伪军。
戏园乱了,大家纷纷外逃,水莲她们也跟着人流往外挤去。身后传来喊声:“都不许动,抓共产党!”啪地一声枪响,喊话的伪军应声倒地。
人们更乱了,嚎叫着往外冲,水莲他们随着人流挤出门外。水莲想回去看看一支梅,衣红急了,她嚷:“姐,你不要命了!”说着,她和水芹拉着她和永生往码头上跑。
水莲说:“他要是有个好歹,姐就不活了。”听了她的话,衣红和水芹都楞住了。
“姐,你没事吧!”衣红说。
“姐,没事。”她说着笑了,笑的很苦。
永生说,“情到深处人孤独。”永生的话,他们听不懂。衣红说,“背戏文的吧,你不会也喜欢上了一支梅了。”说完她笑。
永芹说,“别闹了,走,我们回家。”
她们来到船上,发现自家的船舱里,围坐了好几个邻船上的船老大,周老大在一旁黑着脸,默默地抽着烟。周家赁船上的船工喜子,正乌乌地哭着,衣冠不整,一脸一身的伤痕。
原来,鬼子和新四军正在苏北地面上打仗。周家两条赁船连同人,都被日本鬼子扣了,说是征用。当时,船老大不愿意,当场被鬼子开枪打死,丢进了河里。喜子是冒死跳水逃出来报信的,其它的船工现在生死不明。
“这世道,没法活人了。”一个船老大抱怨地说着。
“我说,我们回清水镇,连夜走,这里属苏北地面,不能久留的。”周老大说。
大家同意了,说走就走,行船有规,不行空船。一般都是船随货走,大家聚一起,三只五只的互相有个照应。如今,天下不太平,空船也得走了,保命要紧。
周家开船时,发现水莲不见了,她的衣物也没了。周妇人在码头上寻遍了,也没找到,周家人乱作一团。
衣红说:“水莲姐一定是找戏班一枝梅去了。”接着,她将下午看戏的事细说了一遍。
周妇人哭了:“这个死丫头,让我们如何向卜家交待啊!天啦!两条船说没就没啦,败家了。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啊!”
“哭,有什么用?”周老大愤愤地说:“常言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都怪这乱世!乱世啊!开船!”
“当家的,不找水莲了?”周妇人问。
“哀莫过于心死,找回来也无用的。”永生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
“永生说的对,她铁了心跑了,找回来又有何用?女大不由娘,随她去吧!”周老大悲愤地说。
运河上,月色朦胧。数条船扯着帆,在河水里慢慢行驶着,隐隐地传来周家妇人的哭声。
清水镇西街郑氏诊所里,法师端坐着,手捏佛珠,闭目养神。
近来,安和见师傅整日整夜地打坐,话少,茶饭用得也少了,心里疼的慌,甚至有些害怕。多年来,自己和法师相依为命,若是那一天,法师没了,自已的日子怎么过?安和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法师身子不好,安和走不开,他一边照顾法师,一边惦挂着范家,也不知九爷那边活动的情况怎样了,也没有一点消息。这一切,把安和的心弄得乱乱的,象长了许多草。
这时,兰香来到诊所对安和说王老板来粮行了。安和想去范家看看,又不忍心将法师一个人丢在家里,正愁着,法师开口说话了:“安和,关上诊所的门,随范小姐去吧!”
“师傅,那我去去就回。”
法师说:“安和,记住,凡事多思量,不可枉言。”
“知道了。”安和答应着,同兰香一起关上诊所的门,一起走上了街。
“安和,法师今年多大岁数了?”
“记得他说过,捡我那年他七十七岁,算起来今年九十一岁了。”
“有那么老了,安和,法师会不会……”兰香欲言又止。
“真到了那一天,我也没办法的。”
“到那时候,你没想过怎么办么?”
“真到那个时候,我将师傅的后事处理完了,就关了诊所。”
“关了诊所以后呢?”
安和知道她想听什么的,偏不说,他说:“去流浪,或着去找共产党。”
“没良心的,那我怎么办?”兰香生气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听你的,好不好?”
“你个小和尚,够坏的你。”兰香笑着打了他一拳。
他们一路笑闹着来到粮行,进了屋。
客厅里围坐了好几个人,安和一眼认出其中的一个就是开枪打死马镇长的那个共产党。安和的心,不由地咚咚地跳了起来,脸儿也兴奋地通红。
此人是新四军的侦察科长王干,他身边坐着船家周老大。
六
周家这次行的是单船。照理,是不该接的,苏北是共产党新四军的天下,从清水镇到苏北要过重多的关卡。一般船家不敢去的。周老大经不住王老板的劝,说他有通天的关系,什么日本人汉奸水匪新四军,都难不住的。三十来岁的王老板,年龄不大,话儿却说的实在,为人也干练,又亲自押船同行,周老大的心里便踏实许多。再说,王老板出得运费也比平时高出四倍,于是,周老大答应了。他想,如今,这世道太乱,挣钱艰难,不冒险是挣不来大钱的。再说,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两条船没了,水莲跑了,卜家的聘礼,该退还给人家的,还有为救永生拉下的债务。这一切让周老大觉得该冒险行一船。路上,周家行船一反常规,走停全听王老板的,有时夜行昼停,有时昼行夜停。过关卡,都是王老板前去周旋,还好,路上,没遇上什么麻烦,周家人好生欢喜,看起来,王老板的确不是个凡人。船到洪泽湖境内,王老板说;“快到家了”。周家人都高兴起来了。夏日湖面,碧波荡漾,有歌声传来:摇一橹来扎一绷好花落在船舱中脸皮白又嫩呀窈窕又精神哎呀呀爱坏了多少人……隐隐地看见水面上的朝霞里,一只小渔船上,有人撒网捕鱼。
“衣红,唱一个吧!”水芹说。是的,这些日子行船紧张而又沉闷,如今,王老板说就要到家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衣红性子泼,经不住水芹的劝,开口唱了起来:子麦结实呵
穗驼驼
年到二十呵
没老婆
运河的流水呵
泪沱沱
爹娘妻子呵
无米下锅
……衣红甜脆的歌声,像柔丝般的飘在天空又传得很远。
歌声引来了王老板。“衣红,唱得真好,就是太悲伤,唱一个喜庆的好吗?”王老板说。衣红笑。
周家人围了过来。
周老大说:“衣红,唱吧!王老板是贵人呢!”
于是,衣红便又开唱:月娘月娘把嫩白的脸蛋儿云边藏
姑娘姑娘把一朵红花儿插在头上
月娘盼望着十五能团圆
姑娘思念着远方的情郎
……
“王老板,你是共产党吧?”衣红问。
周永生听了忙打断衣红的话:“别乱讲,衣红。”说着,他神色紧张地望着王老板。王老板朝衣红笑了:“我就是共产党。”说着他问永生:“小老大,你怕共产党?”
“不是…我…”永生立刻低下头,脸儿涨得通红。
望着永生,王老板笑了:“小老大,行船走码头的,太老实不行。下了船,我带你去队伍上看看,你就明白我们共产党新四军是怎么样的队伍。”
周永生低着头,不再言语了。“共产党里都是你这样的人?”衣红问。“我们新四军队伍里有男有女。”“女兵?”王老板点头:“一会儿你就能见到的。”船儿靠岸了,这里果然是一个新天地。
这里驻扎着新四军苏北军区的总部机关,设医院、演出队和后勤供给部门。周家船儿靠岸后,由于来路上有战事,周家被安排在一个青年俱乐部里暂时住几天。俱乐部里面布置得很好,识字牌呀、胡琴呀、锣鼓呀,房边还是一个运动场,跳高架、跳远坑也有。这里的青年都加入青年救国会,所有的少队儿童团都有一根木棍,都有一顶灰色的帽子。他们站岗放哨,半大的孩子每天都有新消息说给你:什么新四军昨日在陈家庄歼灭日军四十人、伪军九十七人…等等。衣红一下子进入这个全新的世界,整个人都变了。这里的人是那样平和、团结而又友善,处处含着新鲜、透着热情又饱含着希望。最最吸引衣红的是那些女兵,有上海来的大小姐、乡村逃婚的大姑娘,山南海北地聚合在这里,一样地灰布军服、一样地齐耳短发、卫生队的演出队的,无论做啥的脸上都挂着自信的笑容。她们走到哪,歌声和笑声就出现在哪,弄得衣红象着了迷似的整天跟在一群女兵后面。晚上,部队安排演出队在俱乐部演出《王贵与李香香》。李香香的演员小李是陕北过来的小老革命,她大衣红三岁却什么都懂。她出身穷苦、象李香香一样差一点被地主霸占,是八路军救了她,从此参加了队伍。衣红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她:“我这样的,队伍要我么?”“要。凡是革命的有志青年,新四军都要的。我们的目的是赶走日本鬼子,让天下穷苦人都过上好同日子。再说,你是童养媳,是封建旧时代的牺牲品,在我们这里是绝不容许的,周家的行为要受批判的。这里讲得是婚姻自由,自己给自己做主。”衣红不能全懂她的话:“周家也是好人。”“执迷不悟!”她说着又问:“你爱那个小老大么?”
衣红点头又摇头。
“真想当兵?”
衣红点点头。
她看着衣红:“嗯,出身穷,人也漂亮,告诉我你除了行船还会什么?”
衣红摇头。“会唱歌么”“会唱小调”“唱一个我听听”衣红不愿意唱,她告诉衣红说如果唱的好,也许,她能帮助衣红当上兵参加演出队,这样衣红便愿意了。
她们来到湖边人稀的地方,衣红便开唱:
正二三月暖洋洋
运河两岸菜花香
麦苗青青要租粮
穷人心中好凄凉
……
衣红的歌声一下子引来了许多人,大家众夸衣红嗓音甜,人也漂亮。
小李更是高兴得了不得,她仔细地问了衣红后面的唱词,然后说:“衣红,只要你晚上敢上台唱这首歌,我保证你能当上兵,并且参加演出队,你敢吗?”“敢,只要能当兵,我什么都敢。”衣红说。晚上,俱乐部前广场上灯火齐明,台下,满坐着部队还有当地的老百姓。
演出前,一位首长作着报告:“同志们!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日本鬼子就要完蛋啦!”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们共产党的八路军,在山东、在太行、在冀鲁豫地区进行全面出击,获得了全面的胜利,我们新四军在江北一举攻占了宿县西南的孙疃集和五河的双沟据点,在泰兴、如皋、黄桥也打了胜仗。在江南,新四军一三四纵队主力在地方武装配合下,先后在东坝、梅渚、长兴、溧阳等地统统打了胜仗。日本鬼子就要完蛋了,历经八年的抗日战争就要胜利了。”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党中央、毛主席和新四军军部指示我们,目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扩大战果,扩大我们的队伍,严防蒋介石集团收编伪军,抢占地盘,抢占我们抗日的胜利果实。在打击日军的同时,严防国民党反动派搞摩擦打内战。目前,根据地的青年纷纷报名参军,到今天为止,我们苏北军区各部队又扩充了近三千人。今晚,在演出之前,有一位来自敌占区的姑娘――牛衣红。她五岁就被三十块大洋卖了做童养媳,受尽了苦难。现在,她给我们运来了五百九十石大米,并且极积要求参加新四军,这样的好姑娘,你们说新四军要不要?”“要!”台下的人齐声应和。“听说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嗓子还特别好。下面请牛衣红姑娘上台给咱们唱一唱好不好?”“好!”衣红在一阵热烈掌声中被小李拉上了台。
“请听牛衣红演唱的运河小曲《日夜盼望共产党》”!
衣红走上前唱了起来,当然,歌词是小李加工过的:正二三月暖洋洋运河两岸菜花香麦苗青青要租粮穷人心中好凄凉四五六月人正忙收麦打场把地耥新麦打好全要光割肉难补眼前疮夏过秋到谷穗黄青黄不接又征粮官家催粮铜锣响声声敲在人心上腊月寒风透骨凉饥寒交迫无指望日夜盼望共产党快来搭救这一方衣红的演唱博得全场一片喝彩,衣红在掌声中走进了后台。
台下,周家人没有鼓掌,脸上的表情木木的,周永生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后台,衣红被一群演出队员围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她唱得好,恭喜她入伍,因为首长在大会上已经宣布了!衣红没有说话,心里说不出是愉快还是惆怅。
这一晚,月亮格外地好。
船上,衣红面对着周家人,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低着头一声不响。
“到底去还是留,你说句话呀!”周老大有些急了。
衣红扑通给周老大跪下了:“爹,娘,衣红对不起你们了。”
周家人望着衣红全楞住了。
“衣红,别走!”水芹低声说。
“起来吧,孩子。”周妇人起身拉起衣红。她说:“孩大不由娘,只是你苦了你永生哥了。”说着,她低声地哭了起来。
衣红走到永生面前,稍声说:“哥,你跟我来。”
永生随衣红走出舱外。
外面,月光如水,湖面上静得很,月亮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岸上隐隐地传来歌唱声,那是部队在演出《王贵和李香香》。
“为啥要走?”永生问。
“这里的人活的坚实自在。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爹娘和家人对我都很好,可是,我的心己经不在船上了。”她说着,一把抱住永生:“哥,我对不起你,要不,我们去找王干,你和我一起留下来?”
永生听了她的话,吓的慌忙推开衣红:“使不得,衣红。”他望着衣红,默默地流泪了。“衣红,我不能丢下爹娘不管。衣红,别忘了哥!别忘了…周家这些年来待你的好…”
月光如水。
湖面上,周家的船悄然离去,消逝在一片朦胧里。
岸边,衣红站着久久地望着湖面;她没哭,心里却涌过一阵阵地轻快。
“周家是好人。”她默默地想。
这一晚,月亮格外地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