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已在目前,马凤云的心里却一点轻松不起。有了刚才张烈五设伏那一幕,边城上形势之复杂,已足可想见。自己既身处春山堂长枪会两大帮派角力的旋涡之中,又身负使命,要摸清墓碑镇的地形、布署明细,只消一步走错,都将是杀身之祸。自己身死事小,难保衙门不会迁怒于自己的家人、师门上下……跟着又想到,象袁应泰、阮曾三这些人,虽身在绿林,行事暴戾,但这十多日相处下来,也觉得他们胸襟坦荡,不当你是朋友便罢,一旦认了,便即倾心相交,绝无惺惺作伪之态,自有一份常人难以及得的豪侠气概。要是敌我分明,真刀真枪地对垒,倒也罢了,可他们坦诚对我,难道我反暗中算计于他?……他本意是找个僻静之处来想些对策,然而思前想后,除了“见机行事”四个字之外,实在是茫无头绪。
他正想间,无意中瞥见后院墙头上有几处浅浅的污迹,wWw.痕迹甚新,象是有人刚从这边翻墙进来的样子。他只道是张烈五一计不成,又生别计,心里起了警惕,举目四顾,见后院其余几间房,那陈老板临去的时候都上了锁,只西北角上的柴房房门虚掩。他向柴房这边过来,在门口略一驻足,打量了片刻,心里已有了计较,轻轻推开房门,举足往门里凭虚一点,果然面前风声劲急,一根木棍兜头扫到。他早有防备,让过棍头,一把捉住那人腕子,往外一带,跟着脚下一绊,那人立足不住,一跤从里面跌了出来。马凤云踏前一步,正要将那人擒下,忽然一愣:“你……你是何众?”
与此同时,柴房里有人低声说话:“马凤云,是你么?”
――霍景?。
马凤云吃了一惊,随即看清霍景?和何众样子狼狈,脸上、身上多处擦伤,知道是出了事:“你们两个怎会在这里?”
霍景?苦笑道:“这回都怪我过于托大,要不是天不亡我,我们两个在乱党合围之前正好离开,真就断送在那里了。”
马凤云已猜到了几分:“就是刚才镇外山上?”
“对……只可惜了我那些手下……”说话间,神情黯然。
马凤云一皱眉:“那你躲到这里来,岂不是自陷死地?”
霍景?却道:“外面山岭虽大,都是乱党的地头,只要他们一封山,我们两个不知地形,又能走到哪里去?反不如冒一个险……”
他正说着,马凤云突然道:“嘘!噤声!”一把把他两个推进柴房里去,随手掩上了房门。便在同时,脚步声响,袁应泰也走了进来,一眼看见马凤云:“哎,你在这儿呐。”
“你找我?”
“不……是,”袁应泰酒入愁肠,这时已有了几分醉意,“找地方,撒一泡。”他打量了一下院子,径直朝柴房来了,“行了,就这儿了。”一边就来拉门。
这一下,无论是房外的马凤云,还是房里的霍景?和何众,都吓了一大跳。马凤云不及细想,一伸手,把袁应泰的手腕子给攥住了。
“咦?做什么?”
马凤云觉出自己失态来了,把手慢慢抽回来,勉强笑道:“里边味儿重,外边就行了。”
袁应泰并没多想:“是吗?那就那儿了。”他绕到柴房的一角,解开了裤腰带。
――霍景?长出一口气。可没等他这口气出完,隔着墙板,一股又热又腥的尿从外面标了进来,喷了他一后脖领子。他险些叫出声来,幸好及时捂住了嘴……
只听袁应泰声音低沉着道:“马爷。”
“嗯?”
却又不言语了。只沉默着撒尿。好半天,才叹也似地道:“马爷,你说咱们汉人,咋都这样呢?”
“什么样?”
“都说汉人要齐心协力,推翻满清,把满人赶出关外去,这话说了都几百年了!真合起心干他娘的,什么大清朝,早他妈玩完了,还轮得到咱们费事。刚才马爷也瞧见了,起事八字还没一撇,为了几枝枪,自己人好悬先干上了!这哪是做大事的样儿啊!马爷,我不是说什么,可刚才的样子,看着让人心寒哪!”
马凤云没作声。他从袁应泰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失望极了。
袁应泰顿了一会,又接着道:“尤其跟你一比,咱们这帮人,就更显得不是玩意儿了。咱们请马爷保这趟镖,本就是强人所难,可你为了找寻师兄的下落,刀山油锅也硬挺着上。我问过我自个儿,要是我也有这么一个大哥,失散了,现在有他的消息,我能不能豁出去性命不要,也要把他找回来?――我回答不了。所以,我服你。咱们这一帮子人,都服你。我现在就跟你说了,白剑声白师傅,他就是我们革命党里的人,你放心,不是象我们这样不成器的,他是真的那种,在周汉城周先生身边做事。说这话是几年前,我受会里的差遣,负责两广一带的联络,机缘凑巧,跟了白师傅一段,承蒙他看得起,闲下来的时候,传了我这套一十二式‘连环锁’拳法。这是从前的事。这回,我和阮老三去前头接这批枪,偶然听人说起,说周先生近期很可能会去上海。我知道的,其实就这么多,你要找你师兄,就去上海找罢,要是再找不着,就跟他们革命党的打听,问周汉城周先生在哪儿,我估摸着,找着了周先生,多半也就找着他了。”
袁应泰说的这些,马凤云大都已从霍景?那里知道了,但此刻听袁应泰坦然道出,依然心中感动,道:“怎么这时候来跟我说这些?”
袁应泰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和阮老三商量了一下。他也是这个意思。阮老三心眼多,爱琢磨事儿,但人不坏,是个可交的人,从前他信不过你,得罪你不少,现在他让我给你带个话,请你别记恨他。说远了。我俩觉着,这趟镖马爷送到这儿,真差不多了。原来我还想呢,等到了边城,我和阮老三抽几天出来,陪你好好逛逛边城的景儿,可……呵呵,边城有的,省城什么没有啊。马爷,这一路上,千难万险,要没你,咱们根本过不来,但眼前春山堂和我们长枪会窝里斗的这点丢人的事,你犯不上掺和在里边。所以,我和阮老三一商量,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已经是把这趟镖送到家了,咱们就在半边坳分手罢。说的是逢百抽十的价,我已经让金标去把银票点出来,你什么时候要,说一声就行。”他转身要走开去,却又折回来,“对了,咱们下回要再能见着,我不想再叫你什么‘马爷’了,我老个脸,叫你一声兄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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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凤云目送着袁应泰走出院WWW.soudu.org去,心里五味杂陈。他回过脸来,迎上的却是霍景?的目光。那目光显得很冷。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都做得不错,没想到居然做得这么不错,‘兄弟’,嗯?”
马凤云道:“你都听见了?如果我现在离开,对大人倒是件好事。”
“对我?”
“对。我可以找一个理由,向他们要一辆马车,两口箱子,把你们装在里面,大家一起离开半边坳。我相信不会有人盘查的。你考虑一下。”
霍景?却傲然道:“我不需要考虑,那样我宁愿死在这里。”
没想到霍景?想都不想便一口回绝,马凤云不由得一怔:“我不明白,你把功名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霍景?昂然道:“不是功名!为私,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出来,一点点艰险就畏难而退,岂是我辈当为?为公,我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更是理所应当。现在非常时期,正是我们做臣子的出力的时候。刚才姓袁的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窝里斗’三个字。长枪会和春山堂是窝里斗,可就算他们两家和好了又怎么样?汉人打满人依然是窝里斗!现在国难当头,汉人和满人有什么分别!只有尽快消弭内乱,大家才能齐心对外,为我们中国争回来一个自强的机会!如今局势刻不容缓,莫说你马凤云不可以从这里回去,我霍景?不可以从这里回去,就是我们的国家,也早已经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了!马凤云,我信得过你的本事,这一趟你进边城,一定能够干成大事。只要你成了,我霍景?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绝无遗憾!”他望着马凤云。他的话烧红了自己的眼睛。
霍景?的慷慨决绝,便马凤云也不禁为之一震:这当然是这个人的肺腑之言,不过……“霍大人,我敬重您的理想,您活着的方式,但并不是说,别人也得按您的理想活着,按照它去生,去死。您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所相信的东西,每个人。”他叹息着,这样说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