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渐渐要远去的脚步声么……听起来象是爹要走远去的脚步声啊……他知道我偷偷在这里练功夫的事了……啊，不，他是要去衙门出首周先生……爹是要救我，可我是要救别人，救这个国家的啊……我必须要……阻止……
“爹。”他喊了一声。
声音太轻了。脚步声依旧越来越远。
他转过脸，看到盛食物的提盒就在边上。他把手挪过去，一点一点地，把盒子拨倒了。“咣当”的一声。
脚步声停住了。然后，慢慢地转了回来。
“你还有什么话说？”白润臣在头顶问。
“您……不要去……”
白润臣不为所动：“朝廷再不对，那也是朝廷，怎容得你们以下犯上！我这么做，正是要去求一个机会给你，好让你摆脱乱党邪说的蛊惑，重新做一个安善良民！”
白剑声强撑着道：“可您也说……国家……兴亡，匹夫……”
白润臣断喝道：“可我是叫你去造反么！”他转身要走，这时候白剑声显得很痛苦地说了一句什么，白润臣没有听清。他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白剑声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是说……爹您请恕孩儿……无礼了。”
白润臣忽然觉得不对。就在这时，腿上猛地一紧，原来刚才踏前一步，竟是踩进了地上的一个绳圈里，这时绳圈收紧，紧紧箍住他的小腿。与此同时，白剑声用尽全身力气，着地一滚，滚到水井旁边，趴住井台，“爹，我……不能让你走……”往前一扑，直扑下井去。
绳子的另一端就系在白剑声的腰上。他这一坠井，白润臣也被不由自主拉到井边来。他忙运劲扶住井台，稳住身形，往井下看去，见这口井深达数丈，绳子则拢共不到三丈长，白剑声便悬在井的中央，离水面尚有数尺。绳子这时兀自震颤不已，挂在绳上的白剑声的身子软软垂着，随着绳子的震颤慢慢地旋转。月光有一小片照进井里来，白剑声喘息着，脸上却是得意的笑容。
白润臣知道中了儿子的计，火往上冒：“剑声！你以为这样我就奈何你不得？你上来！”说着用手拽住绳索，要把白剑声拉上井来。
“爹，……是……活扣……”
白润臣的手顿住了。
――儿子的意思是：系在他腰上的绳结乃是活扣，只要父亲有什么举动，他就拉开绳结，让自己跌落下井去。
白剑声慢慢从暗影里旋转到月光照得到的部分里来。他的眼神很炽烈，很决绝。白润臣握着绳子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觉得……您是对的，我和爹……没机会好好地说……说话，只有……这么做，来让您知道，在我的……心里，一样也在坚信着，……我们在做的事……才是对的，而且，就算……就算因为这样死了……也不后悔……”白剑声勉力地微笑着，艰难地说出来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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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个在井里，一个在井外，一时僵持着不动。
白剑声听着从自己身下传上来的细微的水声，一瓮，一瓮，给月光照着，凉意就更贴拢来了。他想起什么来，问了一句。声音太轻了，头顶上的白润臣没有听清。
“什么？”
“药……是什么？”他笑了笑，“不会是……断魂散罢？”
“胡说！”白润臣闷了一阵，答道，“是‘醉太平’。”
白剑声显得轻松了许多：“是……呵呵……‘醉太平’啊，那再过一个……一个多时辰，差不多天亮的时候……就可以解了……”
白润臣听着白剑声低低的笑声，本想发作，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你休道是自己赢了。这是逢着爹了，老天给你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你还不知悔改，将来到了死路上才想起今日来，可就太迟了。”
白剑声的心里痛了一下：“多谢爹，……可我不可能在这儿……停下来的……”
白润臣点了点头：“我知道。从你刚才跳下井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白剑声从老父的语气里听出很深很深的失望WWW.soudu.org来，他想安慰，却又无从安慰起。
白润臣慢慢在井台边坐下来，叹了一会气，问道：“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可以跟爹说了罢？”
白剑声道：“都去了，京津、上海、广东……都去过，南洋……也去过，日本、美国……都去过……”
白润臣“哦”了一声：“真去了不少地方啊。他们说的，洋人地界上遍地是黄金，不是真的罢？”
白剑声笑起来：“呵呵，当然……当然不是。”
白润臣舒了口气：“我原就是不信。本来还年年纳贡岁岁来朝的，仗着有了枪，有几门犀利的火炮，就摇身一变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了，有这等事么？再说，他们那里真要黄金遍地，还用到我们大清国来抢么。”
白剑声笑叹道：“您那是……老黄历了，洋人当然不是……什么都好，可我们中国……更加是……远远被甩在后面了。”
白润臣默然半晌，道：“你既亲眼看过的，总比别人道听途说来得真切。”
白剑声道：“洋人……强了，我们却还……裹足……不前，自然就会来欺凌我们。这个便叫做……天演。本来我……我……还带了一份《大陆》，您可以看看，可惜……刚才一并都……失落了……”
“那上面说的什么？”
“那上面……有一篇文章，说我们中国，象是一个……庞然巨物，但奄奄一息，仅余残喘。在它的旁边，有悍鹫，有强狮，有饿狼，有猛虎，都来……攫首吸髓……裂腹分脏。那上面说，‘分割之惨，灭亡之祸，悬于眉睫’，中国……再不振作，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白润臣想象着白剑声所描述的景象：“真的已经是这样了么？”
“真的……已经是这样了。”
“既是这样，我却想不通了。外患都到了这等地步，你们为什么不去报效国家，抗击洋人？这样，上可以对得起朝廷，下又不辱于家门，这才是正途。可你们打着堂皇的旗号，做的却是杀官造反，同朝廷作对的事，把力气都用在内耗上。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反便宜了洋人么？剑声，你一直都是忠厚有肝胆的人，可你想想看，会不会是有人想趁现在的乱世，自己想做洪秀全，因此上编出一番道理来煽惑众人，把你们都给骗了。”
白剑声默想了一会，道：“爹，您还记得……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么？”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那个时候，皇帝、太后、大臣……仓皇逃去了西安，诚惶诚恐……等候洋大人发落。谁都知道，咱们的‘大清国’wWw.……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完了。可为什么没真完呢？……是洋人让它活着。这不是人家慈悲，这……叫做‘保全主义’，是人家……以华治华的法子。一句话，现在的朝廷……早就不是咱们中国……中国人的朝廷了，它这个家……是给洋大人当的……”
白润臣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心里一震，不由得“啊”了一声。
白剑声续道：“……您仔细想想……这十几年来的情形，是不是我……说的这样子？谁要把洋人……从咱们的地界上……赶出去，恐怕第一个……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您的大清国啊！”
白剑声寥寥数语，将白润臣引到了一个他从未想到过的视角上来。本来模模糊糊的世界，纷纷纭纭的事件，从这个角度上，忽然都变得规整了。他想辩驳，但终于没有话说。
“难道，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么？”
白剑声摇头道：“不是。不是‘改朝换代’啊……而是……真的要变了，不会再有朝廷了，……不会再是君主一人……王朝一姓，而会是一个崭新的……民权国家。”
“这是从洋人那里来的新名词罢？”
“是罢。……它意思是说，……没有皇帝了，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的国家。……这是周先生……周先生教给我的道理。”
白润臣转过脸去，望了望倒在不远处的周汉城。
“周先生……他还好罢？”
“嗯，他睡过去了。”白润臣应了一声，他想到的是别的事。“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定会失败的。”他忽然说。
白剑声愣了愣：“为什么？”
白润臣道：“我不懂你说的这些，我只知道，你们想要的太多了，而这绝不是打赢一场仗可以改变得了的。抽刀断水水更流，哪有一刀下去便能划断的道理？这么大的一个中国啊！几千年的中国啊！没有皇帝，你能想象那会是什么个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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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明：应大家的建议，从本小节开始，会为每节加上小标题。之前发布的章节也会逐一补上标题。多谢大家的支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