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庄主的这座小楼整洁雅致,宁静悠远,与宅外马家庄古朴粗犷的世界大不相同。小楼正对院中的一方小池,池内砌一座石台,插奇石数峰。四旁修竹百个,以招清风;南面长松一株,以挂明月。马凤云走到楼角,把即将燃尽的几页纸挥灭了,丢到纸篓里,道:“没想到西南道上威名赫赫的马家庄,竟有这样精致风雅的所在,若早知如此……”
院外有人说话:“若早知如此,那便怎样?”却是马庄主从外面走回来了。
马凤云道:“是马庄主。我是说,若早知如此,便可知道这庄里的人物,是多读诗书,通晓情理之人,也就不wWw.会被流言所蔽,把路过马家庄视为畏途了。”
马庄主却摇头道:“正因如此,我才极少请人到这里来。我自幼喜好文事,但这个爱好,仅止于此间,我绝不会将它带出这里一步。马家庄垂名数百年,靠的是武学一道,若是被江湖上知道到我这一任的庄主,变得不务正业,耽于舞文弄墨,怕就会对我马家庄生出轻慢之心来,到那时,说不定就会有一些麻烦。今晚要不是和霍大人以及这位同宗马朋友有一些要紧事谈,也不会请两位到这边来。”
马凤云和霍景?都道:“原来如此。”
马庄主道:“刚才我出去转了一下,把事情都交待下去了。你们在这里过一夜无妨,要的马匹车辆,我也都叫人去准备了。”
“多谢庄主。”
马庄主又道:“待会你回去以后,把擒住的人都交给我们。我相信你们说的,虎头他们早就不安分了,但他们再为非作歹,也是我们马家庄的人,自有我们马家庄的庄规处置。”他以马家庄庄主的身份久震一方,执西南道上武林之牛耳,乃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大高手,几句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威,叫人不敢拒却。
马凤云道:“好,我这就回去,放了他们几个出来。”,说着,深施一礼,转身要走。马庄主忽道:“等一等。”
他缓步踱了过来,道:“听说今天进庄的时候,你打落了庄门口的两挂灯笼,我庄里上下几百号人,没一个阻得住你,是不是这样?”
马凤云心里一凛,抱拳道:“在下胆大妄为,得罪了贵庄,这里当面谢罪。”
马庄主一摆手:“谢罪不必了,你也是因事从权,算不得什么。倒是我要多谢你对马家庄手下留情,即便是虎头那几个,你也都没下狠手,留了他们性命。”
马凤云听马庄主语声不对,忙道:“这个哪里敢当。”
马庄主徐徐将两手的袖子挽了一挽,道:“马镖头是朋友,大家武林一脉,以武会友,来,我们来推一推手。”
马凤云吃了一惊:“马庄主?”
马庄主淡淡笑道:“切磋武技,点到即止,寻常事也,马朋友不要错会了。再者,这里除了霍大人,更无第四个人在,老朽若是在马朋友手下输了一招半式,也不用怕在江湖上削了面子,呵呵,呵呵。”他话虽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却已不容马凤云推托。
以马庄主的身份威望,竟会主动邀马凤云交手,且不容他推让,实在是因为马凤云擒马家庄子弟在前,又以少对多震慑庄上众人在后,要是他一庄之主再不出手显露一下功夫,只怕马凤云要以为他马家庄浪得虚名。这是关系马家庄声誉的大事,是以今夜他一反自己平日谦让恬退不事张扬的性子,执意要让马凤云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令马家庄名震江湖的武学。不过这一层心思,却不必对马凤云言明了。
其时皓月当空,清风习习,庭院里那百来杆修竹因风作态,“呼呼”摇曳不已。马庄主走到庭院当中,将长袍下摆在腰间一掖,张手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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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草料仓这边,马凤云一去便无音信,守在仓里的众人都有些焦急起来。袁应泰坐立不安。他走到仓门口,听了一阵:从庄子的方向上并没有传过来什么特异的声响。又走回来,问阮曾三:“多久了?”
“总有半个时辰了。”
袁应泰懊悔道:“我觉得我们刚才做错了,应该叫个人跟他一块儿去。”
阮曾三道:“马凤云不是等闲人,要是连他也失了手,就算再跟去一个又能怎么样?况且未必就会出什么事。再等等看罢。”
袁应泰并不认同阮曾三的说法,但这时心烦意乱,也无心同他争辩,摇了摇头,便不言语了,一屁股坐到横在仓门口的马车上,抱着枪,嚼着干粮,等马凤云回来。
仓库的另一边,被擒的那几个盗匪被一块儿押在一大堆干草垛后边。这群人中确实大多是马家庄的子弟,学了一身武艺,却结交匪类,瞒着庄里偷偷干没本钱的买卖,发些外财,其中尤以花名“虎头”的汉子最为剽悍不过。这人便是当时伏在山头的两名枪手之一,被马凤云一枪击伤了膀子,一身功夫未及施展就被擒获,心里并不服气。这时又见最忌惮的马凤云不在,看守的两个又显得松懈,便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轻声招呼身边的“黑皮”:“嘶――嘶――”
“黑皮”小声问:“干嘛?”
虎头向看守的背影努了努嘴,又晃了晃脑袋,意思是:该是动手的时候了。黑皮吃了一惊。虎头咬着牙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想回去受家法么?是想被废了功夫,还是想尝尝断胳膊断腿的滋味?”黑皮想到庄规家法的严酷,顿时不寒而栗,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虎头悄声道:“你听好了!没别的机会了!他们那头儿去见庄主,到现在没回来,估摸着是回不来了。等庄上的人一过来,他们走不了,咱们也跟着走不了。咱们傻啊?一身的本事,到哪儿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老死在这鸟不落蛋的地方有个屁好!”
黑皮想了一会,点头道:“你想怎么干?”
虎头打量仓里的形势,悄声道:“他们十来个人,我们也十来个人,那两个看守的,身上长短四把枪(自山道间那一战后,镖队吸取了教训,每人都改为长短两支枪的配备),只WWW.soudu.org要先下手为强,尽够用了。你替我挡着些,让我磨断绳子。”
黑皮将身子挪过来些,挡住了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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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凤云见推脱不过,只得拱手道:“那么,得罪了。”闪去了外氅,走下院子中央来。
马庄主张手再请:“不必客气,请。”马凤云知以马庄主的身份,不会先攻,于是先使了招“礼拜南山”,尽了礼数,跟着右足踏上一步,化出一招“三环套月”,向马庄主面门打来,正是师传拳法中的厉害招数。马庄主侧身闪过。马凤云跟着抢进,双手在拳爪之间,竟无明显分界,拳背追打面门,而五指钩捉,隐隐直取马庄主肩上穴道。这一招奇峰突起,而又顺势而流,虚实互藏,正得了师门拳法浑然一体、变化莫测的精义。马庄主急跃避开。马凤云连攻三招,马庄主连让了三招。
白润臣是拳术名家,马凤云在他悉心点拨之下,研习各路拳法及擒拿手法,尤以六合拳法最为精擅。六合拳据称创自明末姬隆凤。六合者,心与意合,气与力合,筋与骨合,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是为六合。前后各六势,一势变为十二势,十二势仍归一势,端的是一门厉害拳法。马庄主让他三招,用意也是为看他拳路,见马凤云进退趋避之间,法度井然,却又能不拘泥陈法,拳招变化,往往自出机杼,实在已到了相当的境界,不禁心里暗自赞许。
可这马庄主更是当世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武术上的识见,环顾清末武林,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但见他并不忙于抢得先手,只是见招拆招,初时还不见有什么特异,时间稍长,马凤云只觉得对方招数之间,拳力逐渐加重,自己每一拳击出,均引来极厚重极坚韧的力道的反击,渐渐自己的双拳变得要“粘”在这股无形无影的力上了一般。本来马凤云拳力惊人,他与别人交手,都是以己为主来牵带对手,但这一次,面对这个斯斯文文的老者,却强攻不入,牵引不起,竟是难以撼动,反是自己几次被马庄主的劲力带动,若非他下盘功夫深厚,早已扎马不住。他心中暗惊,知道对方功力深湛已极,当下拳法加快,阳退阴进,虚退实进,趋左避右,声前击后,没一招敢稍稍用老,只求以疾如风雷的拳法,来挣脱马庄主以静制动的全面克制。
马庄主微微一笑,开始主动进招。这时马凤云一招“摘星式”在面门虚晃,一边向左边疾转到他身后去,马庄主简简单单退了一步,横脚来踩,这一招也无什么特异,只是分寸火候恰到好处,正在马凤云飞转的当口,截在他的前路上,他若真转到马庄主身后来,这一脚非被踩中不可。马凤云大吃一惊,硬生生提气后跃,才堪堪避过了这一记。他顺势翻到马庄主的右面,还没等出招,马庄主五指虚抓,又已拦在他的前路上,逼得马凤云只有再退,再度跃回到马庄主的正面来。那马庄主每出一招,都平淡无奇,一拳便只一拳,一脚便只一脚,但料敌机先,都是攻在马凤云拳招将出未出之际,教他只有撤招回守。数招之间,已将马凤云完全导入自己的拳路之中,不论他如何攻守进退,都脱不开马庄主身前正面三尺方圆之地。
马凤云心下钦佩无已。他这时斗心尽去,一心一意地同马庄主拆招,只觉得每交手一合,自己在武学上的见识就多了一分。两人又拆了十余招,马庄主分拿住马凤云双手手腕,轻轻往外一送,马凤云只觉手上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倒跃出五六丈去,又再踉跄了几步,这才站定。他心里又惊又佩,一躬到地:“庄主神乎其技,马凤云受益匪浅。”
马庄主微微一笑:“后生可畏,马镖头过谦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