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迄,走到案前坐下,笑道:“你忙活了这些日子,怕也有合适的人选吧?”
阿布笑道:“合适的倒有一大叠儿,止不知主公要选王后呢,还是要选监守?”
撒加笑道:“这算什么话?”
阿布道:“若是选王后呢,这天底下的妙龄佳人儿倒不少,只怕挑花了眼。主公若要选个放心的人儿安在王上身边,那就不多了。”
顿一顿,又道:“阿布这两日翻遍了能为主公效命的大臣们的名册,除去那些个没用的充数的,剩了家中有女孩儿的,又跟王上年纪相合的,还真就没剩几个了。”言毕,自怀中取出个卷轴道:“主公请过目。”
撒加展开卷轴,看了一回,笑道:“这迪斯,又来凑热闹。”
阿布笑道:“也不独他妹子,还有几家女孩也还凑合。”
撒加道:“让我想想……迪斯他妹子品貌如何?”
阿布撇嘴道:“一家兄妹,能有多大区别?主公瞅迪斯啥样,他妹子就啥样。”
“话不能这么说,”撒加道:“想迪斯也人模人样的,他妹子跟他相似,想来……”想了一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是惨烈了点儿……再瞅瞅别家女孩罢。”
说着,又往下看去,看了一回,撒加道:“可惜你没有妹子。”
“是啊……”阿布喃喃道:“我是没有妹子。”
撒加看着他。
“我有个姐姐,很美,非常美……你相信吗,主公?上刑场那日,连刽子手都不忍杀她,司市官没法子,最后只能用麻布蒙上她的面……”
撒加默默卷起卷轴。
“不过,”阿布默了半晌,幽幽一笑:“那只是……乡邻们误传而已……”
撒加从案上拾起卷册子,缓缓展开道:“选后的事儿,你们再物色物色。不过呢,俗话也说了,人要衣妆,佛要金装,我看迪斯他妹子打扮打扮也未见得差,这女人嘛,别缺鼻子少眼就成,整那么花哨作甚?那是谁说的来着――妖妇祸国,古来有之。”
一月后,揽星宫。
撒加笑道:“臣恭贺陛下大喜。”
哀王低头道:“婚姻大事,亚父作主便是,何喜之有?”
撒加笑道:“陛下这说的哪里话?陛下姻缘,虽是社稷攸关,亦是陛下家事。臣安能擅作主张?”
哀王一呆,道:“亚父的意思是……”
撒加吩咐道:“请秀女们上来吧。”
五位秀女鱼贯而入。
又见侍从捧上个朱漆盘儿来,上面安放着后玺和一个玉如意,还有妃、嫔的牌子各两个。
撒加伸手拿过如意,递与哀王,笑道:“这些秀女,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孩,王上看喜欢哪位,就立她为后,剩下的,两个妃,两个嫔,全凭陛下喜欢。”
“亚父……”哀王闻言,感动道:“寡人误会亚父,寡人……”
“拿着吧。”撒加笑道:“自己的媳妇儿自己挑,别害羞。”
哀王红了脸,接过如意,便信步向五位秀女走去,看看这个,笑一笑,又望望那个……终于停在右数第二位那儿,这女孩乌云叠鬓,杏脸桃腮,比别个女孩更多出一份娇媚来。
哀王看着这女孩,脸益发红了起来,伸手便要将如意递出。
“陛下!”哀王浑身一震,回头见撒加脸色阴沉,心中畏惧。撒加冷冷道:“选后乃是陛下家事,臣不便多问,只是王后乃是后宫之首,母仪天下,还望陛下三思。”
哀王惶急,却见撒加身后侍从频频向右努嘴。
哀王向右望去,却是最为平凡的一个秀女。哀王心中不快,再细细端详,方才发觉这五位秀女,竟两对是孪生。
什么全凭我喜欢?哀王伤心忖道,五个秀女,两对孪生,一个王后,两个妃,两个嫔,这不是你们早定好的吗?何必扯着寡人做这小丑?
一面伤心,一面上前,将如意赌气递与最右一位秀女――迪氏桐蓓。
“陛下,”桐蓓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如意,道:“不必如此。”
哀王诧异的抬头。
桐蓓双手托起如意,将其递与身旁的秀女:“好妹妹,我心里清楚,陛下最喜欢的是你,快谢恩吧。”
秀女望望桐蓓,又望望哀王,不敢开言。
“不,姑娘,”哀王惭愧道:“亚父方才说的是,王后乃是后宫之首,母仪天下,确当重德为先。寡人以貌取人,有违圣人之训,实在惭愧。”
说罢,取过如意,双手奉与桐蓓道:“姑娘之德,惠感佩至深,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愿姑娘受此薄礼,从此风雨同舟,白头偕老。”
“陛下既已选定王后,”撒加冷然立起:“请立妃嫔。”
哀王道:“圣人有训,万恶淫为首,寡人今得贤后,更无所求,当厚礼送四位姑娘还乡。”
撒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出得殿堂,迪斯笑靥相迎。
“我说迪斯,”撒加冷笑道:“你挺懂事个人,你家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女夫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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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48年,春,哀王册立迪氏桐蓓为后,大赦天下。
时有御史屈洪无罪远斥,身在江湖,仍心系社稷,知亚相撒加篡位在即,遂使旧部明查暗访。前太医青囊行医在彼,屈洪召而相问,青囊不敢答,星夜复走。路遇山贼,性命不保,屈洪闻讯,使人载而归。青囊将死,遂将撒加谋相国事和盘托出。屈洪大惊,乃密信哀王。哀王见信大怒,召屈洪归,屈洪以青囊遗书示,更列举撒加罪状种种。哀王骇然,乃命屈洪拟诏废黜撒加,屈洪谏曰,此贼不能除,天下危矣。哀王曰,然,乃诏曰,徙岭西。
撒加闻有旧臣蒙召,深夜闯宫,哀王大惊,藏旨身后。撒加夺诏,读毕,大笑,撕裂诏书,横眉相问。哀王大骇,曰,寡人误信谗言,亚父勿怪。乃问进谗者何人,哀王不敢答,以目视屈洪。屈洪见此,万念俱灰,乃直言曰,今臣所言皆实,唯天地可鉴。言毕,触阶而死。撒加大怒,命抄斩其满门。
哀王大悲,告于王后,王后亦悲。时王后母亲在宫,闻此,谓王后曰,汝兄官拜国尉,手握重兵,何不与之议。王后以为然,乃伪称有疾。迪斯入宫探病,王后乃求告于迪斯。迪斯曰,亚相专权,吾不满亦久矣。又曰,亚相权倾朝野,急切不可得,不如暗刺之。王后闻言,问计何出。迪斯曰,亚相好游猎,待其出游,吾于荒郊置酒鸩杀,事可成矣。王后以为然。
迪斯出,径入相府,告撒加曰,吾妹欲吾鸩杀亚相,如之奈何?撒加闻言,笑曰,国尉果忠义之士矣。迪斯对曰,公言差矣,吾但闻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下事,尽在公手,吾妹欲逆天而行,是愚不可及矣。撒加闻言,乃问曰,若天意非吾,公将何为?迪斯曰,当诛公以顺天。撒加笑曰,直言不讳,真小人矣。
撒加乃命哀王废王后,哀王泣曰,王后身怀六甲,岂忍相弃?
时王后临盆将至,撒加阴使其婢女杀之,其腹中子亦不可留。王后仁善,婢女不忍为,饮鸩而亡,留书告知。哀王见书大惊,又寻思无法,悲泣曰,妻儿不能保,何以为人?
前247年,秋,王后生女,撒加使人问讯,哀王命诈称王后仅诞死婴。撒加心中疑窦,乃命同乳兄弟孙?领兵守戍宫城。是夜,哀王密召国尉艾俄罗斯觐见,将王后并新生女托付。
艾俄罗斯受托,曰,此事甚大,吾闻卫尉孙?,虽亚相同乳兄弟,仍不失忠义之士,王可召而相问。王不敢相召,艾俄罗斯乃私见孙?,告曰,今宗室社稷尽在卫尉一念之间。
孙?曰,吾知矣,国尉但行。
艾俄罗斯乃置车请王后并王女,出宫,孙?自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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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撒加冷笑道:“走得好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看这宫城内的甲士们歇得都不会动弹了!”
“禀亚相,”仆射难堪道:“是卫尉孙?私放王后走脱,下官……如何能挡?”
“孙??”撒加一怔,怒道:“他人呢?”
“已经畏罪自杀了。”
撒加一惊,随即冷笑道:“王后走了,孙?死了,你来作甚?”
“下官……”仆射谄笑道:“是来向亚相尽忠的……”
“怕不是吧,”撒加冷笑道:“抓着条藤想往上爬才是正经吧。”
“下官……”
“好了,你忠心可鉴,我也不为难你。孙?殁了,这个缺儿,你就暂顶着吧。”
仆射喜上眉梢:“谢亚相。”
“没什么好谢的,顶孙?的缺儿也未见得是好事,宫里走了王后,我看你怎么交待!”
仆射失惊道:“下官这就……这就――”想了一回,苦道:“亚相,王后……可是国母啊……没个罪名,下官怎么敢拿?”
“相国大人不是教了咱们一招么?”撒加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明,高明得很!”
仆射恍然,道:“亚相所言甚是,下官明白了。”
仆射施礼离去。
此等小人,知道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
撒加朝侍卫努努嘴,伸出手指,在脖子上滑过一道弧线。
侍卫领命而去。
“王后不贞,与艾俄罗斯共谋叛乱,传令迪斯、修罗,领兵擒叛。”
艾俄罗斯所部……尽在丹熙……
撒加在江山略图上重重画下一个圈,掷笔道:
“令封锁所有去丹熙的路口,不可让一人走脱!”
凤仪坡。
“艾俄罗斯,”修罗大怒,举剑便砍道:“你天良丧尽,竟然杀了王后。”
“王后――”艾俄罗斯含泪道:“乃是自尽。”
“信口雌黄!”
掩心镜下,婴儿放声痛哭。
“这是……”修罗举剑指向艾俄罗斯。
“这是王上的骨肉,修罗,听我说,此是陛下口诏――”
“够了!”修罗勃然大怒道:“今天下安泰,王上怎么会任亲生骨肉流落宫外?汝私通王后,觊觎王位,罪在不赦,见事不逮,杀王后灭口,还想狡辩不成?!”
“修罗!”艾俄罗斯苦笑道:“你怎么怀疑我都没关系,但这孩子却万万不能有损!事出无奈,得罪了!”
言毕,举剑相搏,数十回合,艾俄罗斯不敢恋战,瞅得修罗稍有力怯,拨马便走。前方有数将杀出合围,艾俄罗斯更不多言,挥剑乱砍,一路衣甲平过,血如涌泉。修罗随后赶来,艾俄罗斯自马上夺过一槊,夹在腋下,朝修罗座下马槊去,修罗马失前蹄,摔落地面。众将见艾俄罗斯神勇,皆有畏惧之意,又见修罗落马,更迟疑不前,艾俄罗斯快马加鞭,一路斩杀而去。
时迪斯收敛了王后尸身,正赶至凤仪坡,遥见艾俄罗斯加鞭而行,旋即传令放箭。
箭如雨下,艾俄罗斯背部中箭,血涌如注。众将见艾俄罗斯受伤,又复追击,艾俄罗斯回马复砍,杀将七人,甲士无数,迪斯复令放箭,艾俄罗斯不敢恋战,捞起一条尸体,垫在背后,纵马离去。
“追!”迪斯纵马上前:“前面是泱涧,有数丈宽,水流湍急,谅他插翅也难飞!”
艾俄罗斯一路疾驰,见一条大水拦住去路,知不可渡,忙勒马回转,此时身后尘土飞扬而起,喊声大作,艾俄罗斯知追兵已至,无法,只得纵马入水,行不数步,水已及马腹。
艾俄罗斯望空祝祷:“若天不亡我王宗室社稷,此番可跃马而过,不然,艾俄罗斯与王太女尽死于此。”
祝毕,扯起缰绳,猛踢马刺。
那马长嘶一声,涌身而起,一跃而出。
艾俄罗斯闭上眼,如坠云雾,怀中婴儿一声啼哭,艾俄罗斯已连人带马飞上彼岸。
艾俄罗斯心上石头落地,回视对岸,迪斯修罗已追至,艾俄罗斯调转马头,向对岸扬一扬手中长剑,又回头拨马而去。
“放箭!”迪斯讶然:“他是怎么过去的……”
注视水面,一缕血痕正缓缓散去。
夜,京郊,光政宅。
艾俄罗斯撞将进来:“光政!”
揽星宫
哀王惶急不安,独自在大殿内踱步。
“亚相求见!”
哀王浑身一震,正不知所措,抬眼望去,撒加已不宣自入。
“亚……亚父……此来,所谓……所谓何事?”
撒加直视哀王,两眼微眯,哀王骇得后退一步。
“陛下,”撒加道:“有一个人,很是想念陛下,所以深夜叩阁,望陛下召见。”
“什……什么人……”
“这个人……陛下熟得很,一看便知。”撒加回头冷冷道:“带上来。”
众甲士抬上一口棺材来,掀开棺盖。
哀王战战兢兢往前相看,却见王后躺在其中,一身泥泞,惨不忍睹。
哀王膝下一软,直挺挺跪倒棺前,竟是呆住了。
“都说亚父是个狠心人……”哀王潸然泪下:“寡人不信……一直不信……”
撒加冷冷瞅着哀王。
“母亲也说,亚父城府太深……嘱咐寡人,若亚父毫无怨言,循规蹈矩……就杀了亚父……寡人……寡人还是不信……”
撒加浑身一震,旋即低声道:“英明!”
“王后……”哀王忽然扑过去,伏尸痛哭:“是寡人糊涂,害了你……寡人……对不住你……”
撒加漠然而立。
“王wWw.后已薨,陛下,请节哀。”
哀王猛然抬头:“王后被你们逼死了,你还要寡人节哀,你――你……”
“王后不贞,”撒加漠然道:“与国尉艾俄罗斯私通,诞下孽种,意在窃国――”
“你……你说什么?”哀王瞠目结舌:“孩子?孩子……”
“不错。”撒加道:“臣以为,此孽种绝不可留,请陛下降旨诛杀。”
“不,不,王后是贞洁的……”哀王悲泣道:“那孩子……亚父,您误会了……那孩子是寡人的亲生骨肉……千真万确……”
“陛下此言差矣,”撒加冷笑道:“这个孩子,该死就该死在――他不是艾俄罗斯的骨肉!”
哀王瘫坐在地面。
“臣这里有一份草诏,陛下,盖上玉玺吧。”
“草诏……”
哀王茫然望向撒加手中的诏书,像被火烫了一般缩成一团:“不,寡人不能盖这个玺!”
撒加冷冷道:“只怕陛下今日,盖也得盖,不盖也得盖。”
说着,径自走向御案。
哀王猛醒过来,扑将过去,将玉玺抢入怀中。
撒加瞅着哀王,漠然伸出手:“陛下,把玉玺交出来。”
哀王死死抱住玉玺,惊恐万状。
撒加上前逼近:“交出来。”
“亚父……”哀王扑通跪倒,泣不成声:“寡人……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臣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臣要的――是陛下手中的玉玺。”
“不……”
“要臣放过他们?”撒加冷笑道:“陛下让艾俄罗斯带走王后,不就是为了让各地起兵勤王么?到时候,又有谁来放过臣?”
“不……不,寡人没有这个心思,我……只要王后和孩子活下来……做个庶民……就好……”
“树大招风。”撒加道:“天子血脉,挟以相令诸侯,进可翻天覆地,退可分庭抗礼。此子不除,国难不能已,要怪――就怪他有了你这样的父王吧。”
言迄,举步上前。
“不……你……你别过来。”
撒加伸手握住玉玺,哀王死命相争,竟被撒加凭空甩开。
“不……”哀王不顾疼痛,爬将上去,抱住撒加双腿:“我求求你……求――”
撒加拿起玉玺,端端正正盖上诏书。
哀王抱撒加膝啼哭不已。
撒加踢开哀王,径自出宫:
“陛下有旨,王后不贞,诞下孽种。有人首告狐儿真信,赏千金――”
哀王放声大哭道:“孩儿啊,父王对不住你……连个名儿……都没给你起……”
撒加续宣道:“知情不言,以藏匿反贼罪,全家处斩。”
“父王无能,救不了你……”哀王哭道:“你若泉下转生,生生世世……都莫再投于帝王之家!”
撒加闻言,默然,扭头回望哀王一眼,又回头冷漠宣道:“传旨,京城内外百里戒严,只许进,不许出,挨户盘查婴儿。若十日无信,”撒加眼中寒光如剑:“京邑上下,凡半岁以下婴儿,不论男女――杀无赦!”
次日,夜,光政府邸。
“光政兄,”艾俄罗斯勉力撑起,问道:“外面……怎么样?”
光政望一眼窗外,栓上窗。
“大事不好。”光政低声道:“方圆百里皆尽封锁,只许进不许出,撒加下令全城盘查――”
艾俄罗斯忧心道:“那兄长你……”
“这倒不打紧。”光政道:“止如若十日搜不到婴儿,怕是百里之内半岁以下的婴儿都要就戮。”
艾俄罗斯猛地喷出一口血:“撒加,他――他竟然――”
光政叹道:“事到如今,再多怨怒……也都于事无补。”默了片刻,又道:“我思量了一日,恐怕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
光政道:“为今之计,只能以他人婴儿以假乱真,若苍天不绝我王宗室,或可存一线生机。”
艾俄罗斯黯然:“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们这么做……伤天害理啊……”
光政叹道:“杀一人,以存万人,恐更无他法。”
艾俄罗斯默然,潸然泪下,道:“为官一世,功名荣禄……非我所愿,粉身碎骨……亦不畏惧,但求……一生洁白……断不曾想望今日……”罢了,罢了……乃问道:“不知伪婴……从何――而来?”
光政目光一黯,道:“撒加多疑,城中遍布耳目,若外出寻婴,恐怕……”顿一顿,咬牙道:“我新生一女,诞期与王女相仿,恐怕……这也是天意……”
艾俄罗斯失惊道:“光政兄,你――”
光政默然,点点头。
艾俄罗斯挣扎欲起,光政扶住,艾俄罗斯含泪道:“兄长大德,艾俄罗斯……代王上谢过。”
“此大事……亦是……美事……”光政含泪道:“何……何谢之有?”
言迄,垂泪不止。
光政收泪道:“只是――”
艾俄罗斯默默望向光政。
光政道:“此计既出,贤弟断无生理。”
艾俄罗斯望向王女,半晌,长叹一声,道:“兄弟此番冒昧前来,令得兄长捐爱女相抵。兄长之女,虽非我亲手相刃,却形同我杀……艾俄罗斯唯有一死以谢,更复何求!”
光政闻言泣下,方欲相答,却听得门响。
“谁?!”光政骇然。
回头,却见商姬扶着门,神情呆滞。
“夫人……”光政道:“你怎么――不好好歇着?……”
商姬黯然不语。
“你……”光政道:“都听见了?……”
“我到底嫁了……什么人……”商姬望着光政,喃喃道:“咱们的孩儿……到这世上……还不足七日啊……”
艾俄罗斯默然,挣扎起来,伏地叩首不语。
“夫人,”光政道:“这也是为了天下――”言未尽,泪流不止:“天下百姓……”
商姬止呆呆望向光政,恍若隔世:“咱们的孩儿……就不是……这天下的……百姓了么……”
光政语塞。
商姬目光落在艾俄罗斯身边的女婴身上:“这就是咱们的……王太女么……”
光政双膝跪地道:“请夫人可怜我圣国社稷……”
商姬默然。
“是了……”商姬痴痴念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女……生来就得去打洞……天道如此,这可能有什么法子呢……”
“夫人,”艾俄罗斯含泪道:“是我等对不住……此恩此德,艾俄罗斯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犬马劳顿,更无怨言。”
商姬呆了半晌,方才滚下泪来,仰天号哭道:“天哪――……”
三日后,亚相府。
“闪开!”修罗按剑怒道:“我要见亚相!”
“好了,”撒加笑道:“请他进来吧。”
修罗闯将进来。
“怎么?”撒加瞅瞅修罗手中长剑,笑道:“谁给咱们的勇先锋气受了?”
“亚相!”修罗收剑,抱拳施礼道:“修罗一介武夫,只知快言快语,鲁莽之处,还请见谅!”
撒加轩眉一昂,伸手道:“无妨,请坐。”
“不必了。”修罗道:“修罗此来,只为艾俄罗斯谋逆一事。”
“哦?”
“背主之贼,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修罗道:“只是陛下召令杀方圆百里婴儿,实实有悖天理人伦。”
“有理,有理。”撒加慢条斯理道:“只是,汝何不面谏王上?这事儿是圣旨,跟我说……也没用不是?”
“我――”修罗没趣道:“实不瞒亚相,下官去了,可王上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撒加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修罗道:“下官知亚相乃股肱重臣,”言毕,下跪求告道:“修罗一生只知忠君报国,此膝跪天、跪地、跪人君、跪父母祖宗,更不跪他人,今为一城婴儿,修罗跪请亚相举手回天。”
“礼大了……”撒WWW.soudu.org加忙扶住:“礼大了……”
修罗道:“亚相若不应承,修罗就此长跪不起。”
“你这可算是胁迫。”修罗一怔,撒加却笑道:“王后不贞,陛下给气糊涂了,现今正气头上,莫说汝此刻去说情,谁去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那――”
“此事之大,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撒加道:“你且起身,我与你慢慢说。”
说着,伸手将修罗扶起,修罗忙问道:“亚相此话怎讲?”
“公快言快语,爽直之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撒加道:“这种时候要王上收回成命,这不给逆贼以喘息之机么?”修罗又是一怔,撒加道:“艾俄罗斯不比紫督等文官,这可是水里去火里来刀刃上滚过来的武将。紫督谋逆,祸只及宫闱之大,艾俄罗斯若谋逆,可是水火刀兵,到时候,百姓荼毒,又岂在一城之婴?!前番儿公子穆谋逆,咱们的典水,这会子怕是还泛着红呢。”
修罗默然,良久方才叹道:“话虽如此――”
“这事儿不还剩着几日么?”撒加道:“咱们先候着,一来等陛下消消气儿,到时候再审时度势;二来呢,重刑之下,京城内外人人自危,有谁敢藏匿反贼?又有谁冒天下之大不韪救助他?既无人相匿,重赏之下,必有人出首。其三,若艾俄罗斯尚有良知,自当怀婴自首,不然,他已是天良丧尽,为己一婴累得百姓万千,如此之下,纵是举兵,亦是民心所背,失道寡助,掀不起什么大浪了。王上此旨虽是气话,但为江山社稷,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
“亚向所言甚是,是修罗思虑不周,惭愧,惭愧。”默了一回,修罗长叹道:“只可怜此一城无辜……亚相为此,事出无奈,虽有功于社稷,终不免为后人所诟病。”
撒加道:“苟利社稷,虽千万人――吾往矣。”
修罗抱拳道:“若非亲见,断不信亚相德被天地,此等胸襟,修罗佩服。”
正当此刻,听侍从报道:“京商贾光政求见。”
撒加微微一笑,谓修罗道:“正说着呢,怕是有人上门送信儿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光政揣着袖子,笑揖道:“草民光政见过亚相。”
“免礼。”撒加笑道:“久闻光政乃是京城大贾,忙里忙外的,怎么,今儿有空四处转悠?”
“叫亚相取笑了,”光政笑道:“政乃商贾,见钱眼开,今儿有千金的买卖,岂能视而不见?”
撒加笑道:“这么说,你是知道逆贼所匿之所了。”
光政道:“止不知千金之诺,是虚?是实?”
修罗皱起眉头,怒道:“是虚如何?是实如何?”
“若无赏金,光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若当真有千金悬赏,这京邑百里,就是掘地三尺,草民也得把逆贼挖出来不是?”
“千金倒是真的,”撒加冷冷道:“就怕你这掘地三尺有假。这京邑上下,遍布甲士,莫说三尺,就是九尺也掘了。”
光政笑道:“天网恢恢,撒得大了,这网眼儿就免不得太疏,那些个小鱼小虾米的不就跑了?草民的网虽然是小,可密得紧。”
撒加笑而不答。
光政道:“千金既实,草民也不必瞒亚相,艾俄罗斯如今正在草民府上,只是那厮做事实在谨慎,草民用好酒好饭好药草稳住他,今日方才瞅得空闲,为国尽忠来了。”
撒加笑道:“说得倒冠冕堂皇,你有多点斤两?他没事上你家作甚?”
光政一笑,道:“亚相英明,草民与艾俄罗斯确有八拜之交,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撒加收敛笑容道:“如此说来,你可算是卖友求荣。”
“亚相这说的哪里话?”光政含笑道:“一友易得,千金难求,况且艾俄罗斯背主隆恩,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出此逆贼,又可得千金,何乐而不为?”
修罗撇过光政一眼,冷笑而已。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撒加冷冷道:“艾俄罗斯是什么人,怎么就肯把身家性命交给――你这样的朋友?”
光政一呆。
撒加又道:“再说,你光政富甲三地,你会为了所谓千金,背上这卖友求荣的千古骂名?”
“亚相……”光政忽然扑通跪倒,含泪道:“实不相瞒,老朽家……也有个孩儿,尚不足月……”言未尽,泪满襟袖:“老朽漂泊半生,中年方得此女……实实不忍……”
修罗哑然。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撒加道:“其由可哀,其情――可悯,起来吧。”
傍晚,京郊,光政宅。
“禀亚相,艾俄罗斯怀抱婴儿跳窗去了,修罗已领兵追捕。”
撒加挥挥手,大步进入厅堂。
堂中被褥尚温,血迹宛然。
“光政,”撒加忽然道:“你说你――也有个女儿?”
光政面色惨变。
撒加冷笑一声,吩咐道:“把她也带来。”
后堂。
“艾俄罗斯,”修罗道:“你若还有点良知,就束手就戮,尚能保全这方圆数百里婴儿的性命。”
艾俄罗斯苦笑一声,并不多言,左手怀婴,右手举剑相向。
修罗举剑相接,两剑相击,艾俄罗斯背部伤口复裂,血流如注,只得狠命咬牙坚持。
修罗举剑紧逼,艾俄罗斯吃力不住,退至墙脚。
修罗疾步进击,将艾俄罗斯手中剑挑飞,复以剑指向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死死抱住婴儿,修罗上前狠命一拳,将婴儿夺过,高高举起,便要摔在地面。
“修罗!”艾俄罗斯惊呼道:“这孩子――这孩子……”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修罗道:“你想说这是王上的孩子?你我共事多年,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官拜国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艾俄罗斯黯然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至今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但有件事你我都清楚,我艾俄罗斯一生绝不求人,可我求你,放过这孩子……”
修罗默然。
“纵有千错万错,”艾俄罗斯苦笑道:“我艾俄罗斯一力承担。”
修罗望着艾俄罗斯,又望望手中孩子,默默收回手。
“把他――拿下!”
艾俄罗斯道:“多谢……”
我所能做的……也只能如此了……
城户宅,正厅。
“放手!放手……”商姬云鬓散乱,扑将出来:“你们这些――强盗!强盗――”
修罗步入正厅:“亚相,逆贼已束手就擒。”
撒加望望商姬,又望望修罗怀中的婴儿,不紧不慢道:“小小婴儿,模样都差不多,到底哪一个才是贼子呢?夫人,这事可怨不得我狠心。”
光政膝下一软,伏地叩头不止。
“亚相大人……”商姬爬将过去,抱住撒加双腿,放声大哭:“请……放过……我的……我的孩儿吧……”
“亚相……”修罗上前一步,低声道:“贼子已擒――”
“人非草木,我撒加亦不是无情之人。”撒加缓缓道:“夫人所哭,情真意切,请抱回自己的孩儿吧。”
商姬抬眼望向撒加,呆呆淌泪。
“夫人,”光政含泪道:“把咱们的……孩儿……孩儿……”
商姬闻言起身,看着两个女婴,愣了片刻,忽然抢过撒加怀中王女,揽入怀中。
商姬扭转身去,浑身战栗不止,王女在商姬怀中缓缓止住了哭泣。
光政上前,扶住商姬,忍悲含痛,缓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撒加冷冷注视着光政夫妇,忽然接过修罗怀中婴孩,高举起来,猛然掼在地面。
婴孩不及呜咽,血肉飞溅。
“撒加!”艾俄罗斯目眦尽裂,大吼一声,将身上绳索尽数挣断,浑身淌血,便向撒加扑来。
撒加漠然而立。
众甲士一拥而上,数支长矛捅入艾俄罗斯身体。
艾俄罗斯伸手拢住矛身,怒吼着,竟将身前数个甲士逼退。
撒加禁不住倒退一步。
数支长矛从背后捅入艾俄罗斯。
“撒加!你这――”
“一朝为将,征南战北,”撒加忽然冷笑道:“马前挂男头,车后载妇女,这屠戮妇婴之事,难道做得少了?偏见不得落在自家身上。”
矛尖之上,艾俄罗斯满面血痕,兀自伸手抓向撒加。
“撒加,”艾俄罗斯道:“你不得――”
众甲士举矛,艾俄罗斯挂在枪林,指弓如钩。
残阳,如血。
“造孽……”
商姬怀抱婴儿,目光散乱:“造孽啊……”
言未尽,已然昏厥。
光政不敢显悲,只得抱住妻子,一言不发。
冷风飞扬而起,一滴血落在王女额上,流淌下来。静默中,一声婴啼,似欲惊破天地。
撒加上前一步:“这个孩子――”
光政一惊,死死搂住王女,绝望的望向撒加。
“亚相。”修罗伸手拦住:“够了……够了!”
撒加下意识挪开脚步――他正踏在死婴破碎的血肉上。
“这个孩子……”撒加默然,似在犹豫什么。
片刻,撒加沉声道:“我很喜欢,欲收为义女,不知先生――”
光政抬眼望向撒加,目光茫然。
撒加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道:“――意下如何?”
光政搂紧婴儿,黯然点点头。
撒加注视着光政――其情似哀非哀,却……并无异样――半晌,方才意味深长道:“那就好。”
言毕,拂袖而去。
夜阑人静,撒加站在旷野中。
“兄长一向可好?”
撒加回头,却见加隆一身血衣,径上前来,扯住撒加袖道:“还我命来!”
撒加大惊,甩袖而走,加隆握着撒加一截断袖,嘻笑不语。
惊魂未定,又见艾俄罗斯披发仗剑而来,不发一言,劈面便砍。
撒加骇然,拔剑相向,艾俄罗斯倏然不见。
撒加握剑而立,手心渗出冷汗。
“谁?!谁在吵闹?!”
遥遥传来婴孩的哭泣――那无疑是个女婴……
“谁?!”撒加握剑道:“谁在哭?!――陛下……你来做什么……”
哀王怀抱一个婴孩,飘然站到撒加面前,幽幽笑着。
“孩儿饿了,”哀王道:“哭着闹着要见亚父……”
撒加怒道:“她饿了与我何干?!”
哀王惨然一笑,将怀中婴孩劈面掷来。
撒加伸手去挡,却见婴儿化成一滩血肉,无数双血淋淋的手伸将出来。
撒加大叫一声,坐起身来。
南柯一梦?……撒加自嘲一笑,伸手去拭一头冷汗。
“外面……怎么那么吵?……”
正当此时,侍从夺门而入,报道:“禀亚相,陛下方才投缳自尽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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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47年,秋,王后桐蓓生产一女,哀王托孤国尉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引王后并王女出,欲奔丹熙旧部,起兵勤王,不得。
王后见追兵甚急,曰,马快车迟,必两误。国尉可解马而去,倘或护得小公主周全,哀家死而无憾。艾俄罗斯不肯。王后言之再三,撞车而出,自触山石而亡。艾俄罗斯解袍服覆王后尸,方纵马怀婴而去。
艾俄罗斯有义兄光政,为京地大贾,私匿艾俄罗斯并王女于府上。
撒加矫召曰,十日索婴不得,尽杀京邑半岁内婴儿。
光政与艾俄罗斯议,以己婴代王女,光政出告于撒加,撒加领兵至,果获艾俄罗斯并女婴,并杀之。光政见己婴死,不敢显悲,撒加以为事成,遂欲纳光政为门下客,收王女为义女。光政自言卖友求女,此身不可复荣,遂辞撒加,归,终日以白布覆面,曰遮羞。
同日,哀王惠悬梁自缢,享年24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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