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回眸一笑,并不答话,又专心将刚折的黄菊插在秋色竹筒中,人面秋菊,相映成趣。
“无事不登三宝殿。”阿布淡淡道:“主公此来,却是为何?”
“我是不敢请教先生了。”撒加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先生倒教我做遍了。”
“主公既已行之,何必还非找个教唆者做挡箭牌?”阿布无事人一般拿起花剪,在花枝间拨动着:“仁义道德,那是文人们口诛笔伐的台词儿,谁还能真当回事!”喀嚓一声,阿布冷笑着绞下一枝花来:“给一口饭吃,又或连饭也不给,拿好听的话塞了耳朵,这天下的读书人,十个倒有九个半会飞奔过来捧人臭脚。作恶的人多了去了,前朝太庙里挂的画像就有一位圣祖,杀兄杀弟,举兵逼宫,摆明了夺位,偏还咬着父王的乳头大哭――人家谥号叫什么?‘文武大圣大广孝’,说出来可能砸死个人。”
“窃钩者罪,窃国者候。”撒加长叹道:“再说了,要给砍头的,也不是你兄弟。”
“兄弟么……”阿布浮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属下的满门,头还在京城西郊的乱坟岗曝晒呢。”
“抱歉,”撒加道:“一时……”
“不妨事,这么些年了,就是个泪人儿也蒸干了。”阿布答道:“主公不过是提醒了阿布――阿布那时是很花了些金银,才买到个刖刑,换取项上这颗人头。”伸手转动四轮车,正对撒加,蔚蓝的眼中冷光四溢:“想来主公也该早作打算,是丢手好呢,还是丢脚好?”
“我倒是想,”撒加叹道:“可惜我已经过了外傅之年。”
阿布冷笑道:“原来主公明白!”
“你放心,我做的事情,绝不会翻悔。”撒加道:“只是心中稍有不安,行刑前,犯人总得吃顿饱饭吧。”
“主公早有主意,又何必来问?”
撒加冷冷道:“卿――以为不可?”
“非但不可,”阿布微笑道:“简直是非去不可。大义灭亲,是忠君;不避嫌而探监,是仁义,如此忠孝仁义之才不用,如何能不是相国之过?不论武王临终如何打算,人一走,茶就凉,主公也只能看相国大人的心思行事。”
“听口气,你倒是小觑了相国大人。”
“不,”阿布道:“相国不是等闲角色,只是,为人刚直而自傲。只需小心慎行,投其所好,主公必可转危为安。”
化戾气为祥和啊……
撒加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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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水牢。
加隆双臂枕头,半身浸在污水中,手镣搭在胸前。
听到脚步,加隆微微睁眼,又扭过头:“你来了。”
撒加道:“我来了。”
加隆苦笑道:“不愧是我哥!”
“加隆――”
“不用说了,什么罪名我都招了,我加隆别的本事没有,敢说就敢认,敢作就敢当,连刑具都不用,大家都爽快。”加隆鼻孔发出一声冷哼,坐起来,把肮脏的面孔凑向铁门:“只是……我怎么想也不明白,我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而外,难道是房梁上的猫告的秘?!”
撒加退了一步,加隆的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事已至此,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撒加平静下来,蹲下身,从随身的篮子里取出几碟小菜:“都是你喜欢的菜,多吃点,吃饱了好上路。”
“够了!”加隆伸手打翻了碗碟:“你就不要得了好处还卖乖了!”
“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恨就恨吧。”撒加说道:“可我告诉你,我决不为此后悔,加隆,绝不!如果重来一次,我一样会这么做!”
加隆望着撒加,形同陌路,胸脯剧烈的起伏着,许久,方才含泪点头道:“这……就是……我哥……这……就是我的同胞兄长吗?!”
撒加闭上眼睛,缓缓点一点头。
加隆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指着洞黑的出口:“你走――走……走啊!”
撒加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站住。”加隆说。
撒加扭头看着加隆,加隆攀着铁栏:“你听着,撒加,你把我害到这一步,我就是死也恨你。但是,我不会怪你。”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我免得一死,将来……你也休得怪我。”
撒加点点头:“不错,我记住了。”
已经……没有将来了……
加隆颓然坐在水中,放声大笑起来。
谋反……
先弑相国,复弑君王……
我加隆,是有这WWW.soudu.org贼心,还没长全这贼胆。
你们这些人,究竟是眼睛瞎了,还是没长脑袋?!
真正要谋反的人――
加隆戛然而止――我还没有死,要说绝望的话也还早。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不能叫你们白冤枉!
他看着被污水泡胀了的饭菜,忽然扑过去,伸手捞起一把,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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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8年,圣国武王病危,知上大夫撒加为人诡黠,疑将不为其子用,一日九诏,贬撒加至龙城县丞。武王崩,哀王即位,遵武王命,阴使人哨探撒加,撒加谦和有礼,并无怨言。哀王与史昂议,曰,不罪不当戮,且再观之。
次年,加隆因谋逆罪,撒加亲囚之。
秋,哀王遣使至,谋逆为十恶之首,wWw.赐加隆饮鸩自杀;撒加首告,赦其满门之罪。
撒加亲置鸩酒于水牢。加隆泣而领旨,又叙兄弟之谊,请扫父母坟茔而后殁于故土奈,言毕,放声大哭。撒加思量再三,终代加隆复请之。哀王亦怜其孝,准其缓死。撒加系加隆于龙城,令兵马送其归乡。加隆阴使人求告于海国苏伯。苏伯少曾经商,路遇草寇,加隆活之,遂约为兄弟。苏伯归国,袭父爵,封于壬地,贤而好客,至食客三千。闻加隆有难,苏伯召门客议,众说纷纭,一筹莫展。
苏伯有子,年方六七,聪慧过人,见其父郁郁寡欢,乃求问于其母。知其间因由,苏兰特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生死肉骨?自叹不得解父忧,枉为人子,亦郁郁不得欢。有仆赤夷,原为圣国草寇,为官军剿,潜至海国,身无分文,几饿死街头。苏兰特偶遇而活之,赤夷感念一饭之恩,效命苏门。闻幼主感慨,遂自荐赴奈。苏伯亦微服,率门人二十潜入圣国。
赤夷有义兄,占弥山为王,距奈不远,声势浩大。赤夷请之,其兄乃倾弥山草寇,劫囚车于真亥。又取兵尸一具,尽毁其容,换衣置于车中,伪为加隆。须臾,追兵至,草寇作鸟兽散。
加隆久居囚牢,行动不便,赤夷自言挺身为饵,加隆可趁乱下山。加隆乃取怀中私藏玉锁相送,曰,值十金。
赤夷长叹,若图财,公项上人头亦值百金。公如此,是见疑。今官兵势众,倘公再为所获,余百口不得清白。公且去,余自与公安心。言迄,按剑自刎,仆滚而下。
加隆出,得见苏伯。
苏伯有客隆奈迪斯,善易容,声貌俱肖。乃选从人一名,易其容,令其与加隆七分相似。从人先行,加隆乔装为翁,与苏伯同行。至许关,从人果为哨所阻,喧哗扭缠不已,都伯细观,止七分相似,遂释从人。彼时,苏伯已携加隆趁乱出关。
苏兰特闻赤夷事,又见加隆虎步豺声,寡恩义,终非坦荡君子,甚是不快,曰,父亲因赎一己之义,或将废天下大义。
苏伯不听,以稚子之言笑,复令苏兰特师之。择吉日,厚礼拜加隆为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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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过去,两目秋草黄。
血腥味尚未散了去,押送兵士及草寇尸首横七竖八。
囚车已是散了架,白衣囚徒歪在木材碎屑中,脑袋给巨石砸开了花。
过了数日,尸首早变了味,黑白脑浆间更是蝇虫纵横,惨不忍睹。
侍卫奉命围了一圈,皆忍不住掩鼻而立。
车轮声由远至近,撒加面色灰白,一身素缟,自车上缓缓走下。
“县丞请节哀,”奈地,廷尉道:“下官须得验明人犯正身,不得已……”
撒加缓缓扭过头,眼光慢慢挪到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上,呆了半晌,忽然扑过去,抱起尸首,放声痛哭。声泪俱下,令人不忍。
“人死不能复生,县丞大人……请节哀顺便……”廷尉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待撒加哭声稍缓,方才悄声问道:“您看……这真是令弟?……”
撒加睁着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他,半晌,道:“回禀廷尉,下官也不甚清楚。”
廷尉一呆:“那……县丞何故而哭?”
撒加叹道:“若是加隆,见到同胞兄弟如此凄惨,安能不哭?若不是加隆……日后,他必为祸天下,为国,为家,心忧如焚,是不得不哭。”言迄,又含泪道:“无论他是不是加隆,他们都是因我胞弟而亡,我又于心何忍?”
一面垂泪不已。
廷尉闻言,与侍卫面面相觑,私语道:“人道武王多疑,令上大夫无辜左迁,竟是确有其事。”
撒加令仆从收敛众人尸首,合葬一处,奠了酒水,方才登车,含泪离去。
廷尉俱实奏本哀王,一面在奈地大索数十日,不得,遂坐实了囚车中尸首必是加隆无疑,如此等等,且略过不表。
冬,圣国揽星宫。
“臣史昂叩见陛下。”
“相父。”哀王忙离座道:“快请起,来人,赐座。”
史昂落座,见哀王面有泪痕,问道:“陛下何故忧心?”
哀王含泪道:“寡人刚才读了撒加的奏本,心中难过……”
史昂叹而不语。
“相父……”哀王道:“您对我说实话,先王……母亲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贬谪撒加?”
“先王啊……”史昂沉吟片刻,叹道:“你母亲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罪,怕是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吃不了、受不住的……老臣看着她一路走过来,她历经了多少明争暗斗,多少阳奉阴违……陛下啊,您恐怕想也想不到……”他眯上眼睛,仿佛在看着极遥远的地方:“她信不过任何人,即使是老臣我,她也……”
“可是……”哀王含泪道:“可是相父,寡人觉着,信不过便罢了,何必非要把人往死里整?”哀王拿起撒加书信道:“相父您看,把人逼得家破人亡……这……这太残忍了……不,相父,这不是母亲的错,这是寡人……”说着,倒退一步,流泪道:“是寡人。寡人明明知道撒加冤枉,还一直……一直……寡人不配为君……寡人……简直枉自为人……”
史昂接过书信,粗粗读过,撒加奏明自己虽为国家计而灭亲,终是情不能堪。言辞恳切,史昂亦禁不住唏嘘惋叹。及至信末,撒加又言,加隆之死尚有疑点,虽大义灭亲乃为臣子分内之事,自己却已心力憔悴,请乞骸骨还乡,竹简之上,泪迹斑然。
“相父……以为如何……”
武王所疑,未必没有道理,但不罪而诛,终有违圣训。史昂沉吟着,且撒加与加隆乃是孪生,武王将加隆误以为撒加,怕也不是不可能……
史昂收起竹简,离座奏道:“陛下,臣以为,所谓孝道,并非是事事相顺。倘父母有误,子女当为其改,不当文过饰非,更不当将错就错。”
“相父所言极是……”哀王破涕道:“寡人……寡人也是这么想……寡人这就传旨,不,寡人还要向他道歉……”
史昂微笑道:“知错能改,社稷之福,陛下何必过于在意?”微微一顿,又奏道:“陛下,老臣今儿还为陛下带来一个人。”
“什么人?”
“陛下可还记得前太子炀?”
“怎么不记得?”哀王闻言,眼圈又红了去:“寡人那阵儿还小,也不知怎么的,母亲说兄长跟父亲图谋不轨,之后,他们就再没了音讯儿。寡人好久才知道,他们都给母亲赐死了,这么些年了,寡人想去给他们烧住香,也没个地儿……”说着,不禁扯着袖子拭起泪来:“寡人还记得,兄长有个孩儿叫穆的,比寡人稍小,我们叔侄打小一起玩儿,没想到母亲连他……”
“陛下,”史昂奏道:“老臣正要启奏,公子穆尚且在生。”
“相父,您……您说的可是真的?”
“陛下,公子穆正在殿外候旨。”
龙城,县丞府邸。
“大人呢?听说圣旨又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是喜事儿,王上降旨召回咱们大人,听说是要复任上大夫呢。”
“可大人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嘘,”管事道:“伴君如伴虎,你们些个小丫头知道些什么?对了,大人说了,二少爷的东西,全烧了,一件不许留。”
撒加站在空旷的厅堂,手执鼓锤,一紧一慢的擂鼓。
“县丞撒加,循礼守法,宽柔惠民……”阿布拿着圣旨,啧啧念着,拊掌大笑:“阿布原也不知,主公竟有这般好处,国之栋梁,国之栋梁。”
撒加充耳不闻,只顾狠命擂鼓,少倾,喀嚓一声,双锤齐齐折断,迸落地面。
撒加闭目仰头,半晌,自胸中吁出一口长气。
“汝以为,”撒加沉声道:“这是在向我贺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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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7年,冬,哀王诏赦公子穆,叔侄重逢,抱头痛哭。哀王欲召公子穆还宫,穆自言身受相国史昂大恩,欲先报相国恩,坚辞而出,仍居相国府。哀王准,赐金银绸缎若干,以谢相国再生之恩。
次年春,哀王诏,召县丞撒加还京,复命为上大夫。来年夏,擢为亚卿,行上卿事,采邑奈地。至此,撒加势渐大,前254年,相国史昂身染沉疴,常不朝,撒加为上卿,代相国事,称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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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好兴致。”
阿布转着四轮车,慢悠悠滑进撒加府邸。
撒加并不抬头,一手执袖角,一手执笔,专注于笔墨山水。
阿布凑过去笑道:“山是好山,就是安静了些,未免些些儿死气。”
撒加停住笔,退一步,端详一眼,笑道:“倒也是。”又执笔上前:“这儿,添只鹰可好?”
阿布笑而不语。
“有什么事就说吧。”撒加道:“藏着掖着,倒不像是你了。”
“也没什么,”阿布道:“喀戎主跟北边闹起来,主公倒像不甚上心。”
“我上心有什么用?”撒加笑道:“我又没领过兵,派你去罢,怕不到半路就得散架。”
“主公,这事可放不得。”
撒加闻言,又是一笑,意味深长道:“哦――”
“主公虽贵为上卿,可这是个没根儿的称呼。”阿布道:“相国大人精明得很,明奉着要王上给主公采邑奈,暗地里使绊子,满国的卿候,谁人封地没个百千兵马,偏主公不能。到时候,要杀要剐,可还不是王上一句话?”
“话不是这么说。”撒加不经意的朝门外望了一眼,笑道:“相国大人自己可也是没兵没马的。”
“可满朝的武将,不是相国大人的门生,便是穿裤裆长大的难兄难弟。”阿布撇嘴道:“没这些关系撑着,相国说话能这么硬?阿布觉着,这次主公说什么也得插上一手。”
“咱们的大将军殁了。”撒加笑道:“相国大人正忧心着该谁来顶缺,将军卡伦,国尉艾俄罗斯……这么些个厉害角儿轮番顶着,哪轮得着你我插嘴?喀戎主的事,名为国难,实际上啊,倒是瞌睡里送个枕头来。你看着罢,谁打了胜仗,谁可就是官拜大将军了。”撒加描过几笔,又退几步瞅瞅,点点头:“所以说啊,天要人发财,那是谁也别想挡住。”
“阿布以为,主公何不荐些可塑之才,教他们建功立业?”
撒加只顾拈笔作画,却不作答。
阿布又道:“阿布有个好友,颇有将才,只是郁郁不得志……”
“哦?叫什么名字?”
“迪斯马斯克,主公怕也有所耳闻。”
“我倒不喜欢记些无聊的事儿。”顿一顿,撒加又道:“你倒别说,迪斯马斯克……我还真有些印象……他该做过些有聊的职位罢?”
阿布避而不答道:“迪斯曾作‘将策’,书成呈先王,颇得赏识。主公可欲一观?”
“那倒不必。”撒加冷淡道:“我是没打过仗的,看了也是对牛弹琴。再说了,天下读书人多如牛毛,写个一本两本册子不奇怪,别给自个儿写的东西套住才是正经。”言罢,颇有些讥讽的问道:“你那位朋友,现在是何高就?”
阿布叹道:“惭愧,他遭武王贬谪,现在落魄得紧。”
撒加冷笑不语。
阿布又道:“但他倒没打过败仗。”
撒加双眉一昂,伸笔去蘸墨。
“主公可还记得黄泉谷一战?”
撒加皱一皱眉,道:“莫不是那个把俘虏的妇孺老幼煮了一锅的都尉?”
“正是。”
“哟――”撒加停住笔,眼中厉色一闪,随即拿手理理袖子,漫不经心道:“倒是个狠角儿……”
阿布道:“西域冥国乃蛮荒之地,民未经教化,凶狠好斗,莫说都尉,就是个国尉,也未见得能奈他们何。迪斯此行,狠是狠,可比什么都管用,从此之后所向披靡,不到三个月便收复黄泉谷外全部失地。论理,是有功的。可武王跟那班夫子们――”
阿布住了口,撒加蔚蓝色的瞳仁中闪动着极为可怖的光泽,甚于阿布也不禁冷汗涔涔。
“喀戎主那边事关重大,”撒加道:“国尉艾俄罗斯终是年轻了些,我看大将军一职,还是交由卡伦将军这样的老将,相国大人也放心些。”
“主公!卡伦将军对主公,虽无恶感,可也没有好感――”
“你朋友的事,”撒加缓缓道:“我去跟卡伦将军说说,我们素来不睦,但公事还得公办不是?人好歹也是对社稷有功,做个百人将、牙门将什么的,可也不算过分……”
……这种一抓一大把的官儿,可顶个什么事?
阿布张张口,还要多说。
“来,阿布,”撒加微笑道:“你瞧瞧,这鹰的眼睛,点这儿合适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