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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托孤
“七日之前,你我在此送别撒加;”史昂斟上一爵酒,惨然笑道:“不想今日,愚兄却又在此送别贤弟。”
童虎黯然不语,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贤弟放心,”史昂道:“数日之后,愚兄必当奏明陛下,若不能迎贤弟与撒加还朝,愚兄也只好乞骸骨还乡了。”
童虎摇头道:“史昂,这些日子,绮罗……不,陛下可有……”
“可有?”
“不……没什么。”童虎叹道:“我只是在想,女王陛下……这次怕是铁了心要大开杀戒。”
此去梓山不远,要喝酒,倒有的是时间――
史昂静静的望着童虎远去的车影,酒具滚在脚边。
――只不知数日之后,可有人在此送别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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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倒巧。”女王绮罗歪在凤凰座上,挥挥手,要侍女将喝了一半的汤药收拾了去,一面笑道:“我正想着,是不是该找你来了。”
史昂止住侍女,施礼道:“望陛下珍重万金之躯。”
“万金之躯……”绮罗叹道:“寡人倒宁愿你哄一句:‘绮罗,把药喝了’,就像那时候一样……”
史昂垂首不语。
绮罗苦笑道:“这么些年了,寡人变了,你……也变了。”她伸手取过药碗,用银勺缓缓搅动着:“寡人记得,那时你说过,有一天寡人不在了,你也不活了――这句话,今儿可还算数?”
史昂一震,抬眼去望座上的女子,曾几何时,芳草斜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青丝成雪,两鬓飞霜。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已经是当年的誓言了。
而今,伊人不再,所谓海枯石烂,又价值几何?
史昂静静的望着绮罗――这个已经变化太多的女子,爱恨交集,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怎么不说话?”绮罗微微一笑,喝了药,侍女跪接了,倒退而去。
“倒也是,换个人也不敢答。”绮罗道:“那些个庸医,只知道教寡人喝这些药汤子,就没个人敢说,绮罗这老婆子死到临头了。”
“陛下?!”史昂大惊失色。
万未想到,早朝还气定神闲把童虎贬去守梓山王陵的绮罗,此刻竟一本正经的谈及生死。
“没什么好奇怪,人总是要死的。”绮罗淡淡道:“寡人琢磨着,过得了今晚便差不离儿了。”她含笑望向史昂,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WWW.soudu.org 史昂一揖及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得也是,你出口有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绮罗冷森森道:“如今,寡人就要死了,你还不自尽,更待何时?!”
说着,手指拨向座前龙泉宝剑。
史昂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既如此,微臣只好先行一步了。”
他整理衣冠,庄重步上御台,弯腰拾起龙泉剑。
“只好先行一步……说得那么不情不愿的,算了吧。”
绮罗笑起来,那神情,年轻了几十岁般,仿佛女童恶作剧得逞。
“你放心,”绮罗道:“这么些年,没有你,寡人也过得,寡人……”她忽然抓住史昂的手,恨恨道:“我……我还没有爱你爱到离不得你的地步。”
史昂接触到绮罗火一般的目光,不由自主道:“绮罗……你……”
“一大把年纪了,开这种玩笑――不好笑吧?史昂啊,当年,可是你一心为公……押也把我押解上这御座的。”
你可知晓,这御座啊,是逼人成鬼的地方。
你把我逼成了厉鬼,而你自己,也给逼得不成人形了。
这样……值得吗?
“别说了……”史昂叹道:“是臣……是我对不起你……”
那时,社稷将倾,国亦不国,总是要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即倒,绮罗身为长公主,又安能置身事外?
“我不怪你。”绮罗道:“我这辈子,不想为任何事后悔,也不会因什么不如意去迁怒任何人。”
她放开史昂,一阵猛咳,史昂方才看到,金丝织就的手帕子里已满是黑血。
“别呕气了,绮罗。”史昂竟噎住了,只好劝道:“你好好歇息吧,我……臣明日再来觐见。”
“你……你别走。”绮罗道:“刚才说了,我恐怕已经过不了今晚了……你以为我跟你说笑?”
言讫,扶椅咳血不止。史昂叹口气,伸手扶过她,宛如旧日。
“我知道……你今儿不是为看我来的。”
“嗯。”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就趁早说了,免得憋着难受。”
“撒加犯了什么罪?”史昂道:“你要这样对他。”
“欲加之罪。”绮罗冷冷答道。
“绮罗!”
“寡人不但要贬他,”绮罗森然道:“若不是你和童虎,寡人还要杀了他――哼,叩头流血,以死相逼,这些个下三滥的手段,你们居然也使出来了!”
史昂默然。
“又不说话了。”
“陛下……叫臣说什么好?”
绮罗盯着史昂,半晌,方才咬牙道:“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总觉着天下的理儿都站在你这一边,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陛下如此说,臣倒无地自容了。”
“有地儿……你有地自容得很!长公子谋反,满朝的文武,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你史昂嘴上不说,背着我把王孙穆藏起来――换了他人,早把你千刀万剐了。”
“原来陛下早已知晓……”
“说得好听,你以为我不知?!”史昂垂首不语,绮罗叹口气道:“你清楚得很,我不会杀你。”
“陛下自灭三族,青史有载,后世自有分明。”
“做便做了,还图什么身后评?史书总是你们这些文臣们写的,里子也透着一股子酸气。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绮罗道:“穆的事情就算了,那撒加是什么人?你也敢留着!”
“昔人有云:治世之良臣,乱世之奸雄。”
“知道还处处护着他!”
“陛下岂不闻,不教而诛谓之虐……”
“少给我拽文,”绮罗道:“孺子可教则教,不可教则须未雨绸缪,你这是在养虎成患。等到他羽翼丰满,晚了!”
史昂叹道:“陛下既然信不过撒加,何必起用?既已用,又何必疑之?”
“用人不疑,疑人……也是要用的。”绮罗道:“只是,寡人在,他想反也反不了,寡人不在……他想不反……怕也是欲罢不能了……”
一气说过许多话,绮罗又是一阵猛咳,喘息许久,方才颓然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你觉得,我虽然贵为女王,也逃不过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臣……从未……”
“你嘴上不敢,心里在笑。”绮罗冷笑道:“有时候我就在想……干脆教你来做君王,我来做臣子,看我不把你批得体无完肤。”
“陛下,别说笑了。”
“反正我死了,实际做王的,还不是你?”
史昂大惊,忙离座伏地叩首道:“臣若有此心,万死之罪。”
“起来吧。”绮罗叹道:“寡人……我……也没有试你的意思。知子莫若母,太子他――”
史昂道:“太子仁善,国人有口皆碑。”
“仁善?!”绮罗讥讽的笑起来:“太子……是个没骨头的男人,说穿了就是窝囊,交到谁手里都是任人摆布,有你在后面扶他,是他的福气……”
“陛下托孤之重,臣万死不辞。只是,”史昂沉吟片刻,道:“若论治世之才,臣不及童虎……”
“童虎……”绮罗道:“我自有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思量片刻,又道:“太子是个什么料,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王孙穆也还小,有没出息也说不准,你看着办吧。太子可辅则辅,不可辅,干脆废了他,到时候是改立穆,或是你取而代之,”又或者……你们都不在了……“寡人……是管不着了……”
“陛下不必多虑,”史昂道:“太子乃仁德之主,必有一番作为。只是……陛下既尚念祖母之情,何不诏赦王孙穆?”
“是我要杀他的,我恶人做到底,不会收回什么成命的。教新君赦了他罢,你史昂总有一天要自食恶果,到时候,能替你披麻戴孝淌两滴眼泪的人,或许也只有他了。”
史昂还要说话,侍女翩然而至:“陛下,太子在偏殿候旨。”
“叫他进来罢。”绮罗疲惫的招招手。
“儿臣拜见――”
“免了,免了。”绮罗挣扎着站起来,携太子手,指着史昂道:“来,过来叩个头,从今往后,史昂便是你的相父,要像对待为母一样尊重他,遇事不可独断,多跟相父商量……”
太子依言,倒头便拜。
史昂大惊,忙倒头回拜,太子拜了三拜,史昂亦回了三拜。
“好了。”绮罗微笑道:“我把个老实孩子交给你了,不中用的时候给他提个醒儿,骂也使得,打也使得,如何?”
史昂扶起太子,正欲答话,绮罗又阴沉沉道:“位极人臣,做了两朝的元老,你这辈子……就是掉了脑袋……也该值了……”
史昂闻言,汗流浃背,却不知如何答话。
“你……”绮罗却温和下来:“你去吧。寡人时辰不多了,教我们母子……叙叙吧……”
“臣……”史昂不敢造次,只得行礼道:“微臣告退。”
撒加与童虎……史昂深叹道,终是未能教主君收回成命。
也罢,只能期待新君即位,大赦天下。
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回头去望绮罗――如此遥远,叫人敬,叫人畏,叫人恨……
这么些年了,风里来,雨里去,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早给磨蚀的连残影儿都模糊了。
――这就是……我曾爱过的女子么?……
史昂长吁一声,缓步离去。
“史昂……”绮罗以手支着头颅,似要睡着,喃喃问道:“他走了么?……”
“回母亲,相父已经去了。”
“好,好,都走了……走了……清静。”绮罗懒声道:“孩儿啊,你过来,叫为母……好好看看你……”太子依言上前,绮罗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好孩子,别哭了,这片天,为母的……就交给你来撑了……”
太子闻言跪倒,放声大哭:“母亲!……”
“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起来,起来……对了,就这样……把腰板挺直些……从今往后,我儿就是君王了,可不是兴这么跪来跪去的……”
绮罗缓缓抚着太子的手臂,片刻,陡然抓住太子的手,眼中放出急厉的光芒:“派人盯着撒加,若他怨声载道,甚于消沉丧志,尚可起用;若毫无怨言,循规蹈矩,就――立刻杀了他!”
此人心机太重,城府太深,不是你能降得住的人!
太子大骇,甩开绮罗的手,倒退数步:“这……这……”
绮罗一怒:“这什么?!”
太子含泪道:“母亲不喜欢他,大可厚礼教他还乡便了,何故行此残忍之事?……”
绮罗猛的喷出一口鲜血,太子慌忙跪倒,抱绮罗双膝痛哭不已。
“别号了!”绮罗怒道:“为母的话,你究竟是听还是不听?!”
太子战战兢兢道:“母亲的话,孩儿不敢不听,只……只是……”
“你!”绮罗举手照太子脸颊便打,却猛然翻倒,咳血不止。
太子骇然,手足无措,半晌,才想起要传太医,宫中一片慌乱。
“命,这便是命……”绮罗倚在床头,黯然道:“你去吧……”
太子犹自含泪,不肯就此离去,绮罗怒道:“滚!”
“都给我滚!”
罢了……早就知道,我的话……他们是不会听的……
听着众人参差不齐的脚步,绮罗颓然倒在枕上。
最坏的打算……该做的,我都做了,也就够了。
不当位,则自速其祸――于太子,于撒加……
皆然。
她想着,身子陡然轻了,仿佛飘在半空。
恍惚间,似又见着浣溪边上,身为质子的年轻绮罗赤足水畔,尚不知权贵为何物。
那时……绮罗想,总是有两个持剑的青年贵族跟在身后的,我……大约是牵过他们的手,允诺要从他二人之间择一为夫……史昂,好像脸青得跟些个夫子似的……wWw.而童虎……童虎当时是怎么了?……
如若当初……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绮罗忽然微笑了:“发什么春秋梦话啊……”
帝王无爱。
她闭上眼睛,仿佛熟睡了,一滴泪缓缓爬出,渗透了眼角的鱼尾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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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8年,圣国女王绮罗崩,葬于梓山王陵,享年49春秋。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故谥为武王。同年,太子惠即位,是为哀王,拜史昂为相国,以父礼尊之,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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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山王陵。
童虎笑道:“相国大人驾到,倒是有失远迎了。”
“你这是贺我还是咒我哪?”史昂亦笑道:“新君仁孝,一时间也不好忤逆先王遗命,贤弟也只好多委屈些时日了。”
“不委屈,也莫谈国是。”童虎又笑道:“一把老骨头了,还成天杵在庙堂上,动不动就作揖施礼,倒不像是我做的事情。”说罢,携了史昂手道:“来,我备上了陈年的好酒,咱们哥儿俩好好喝两锺,就当叙叙旧。”
“贤弟,”史昂按住童虎手道:“你莫不是有些怪我?先王她……”
童虎恬然一笑:“我本也志在山林,不慎搅了这趟浑水,一搅就是二十几年。还是先王了解我,放我归山,甚合我意。”
史昂收敛笑容:“贤弟……你莫不是心灰意懒,不肯复出了?”
“本就无心,何谈灰心?”童虎依旧笑道:“史昂,你是念及故友,连君命也不放在眼里了。”
“朝堂之上,只有是非。”史昂正色道:“君是友非,则从君;反之,则从友――”
童虎止住史昂:“我知道。但于我,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
他向后仰去,仿佛沉浸在夕阳的回忆中。
“我累了。”童虎说:“这山,这水,这百里陵阙,倒也不失为一块清雅所在。”
史昂专注的望向故友,童虎闭上眼,像是在逃避他的审视。
“童虎……”史昂犹豫许久,终于启齿问道:“你……对先王……不,是对绮罗……”
他停住了问话,故友夜髓般的瞳仁前所未有的透明着。
童虎平静的微笑:“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从坐上御座那一刻,她就已不再是浣溪水边那个聪敏俊秀的绮罗,武王……她太耀眼了,不是你我降得住的女人。
西风残照,百里陵阙,童虎独自立在秋草之间,捧着一杯未尽残酒。
史昂离去的身影渐渐望不见了,童虎缓缓将酒洒在绮罗湿润的墓土上。
他弯下腰,慢慢的抚摩着碑上的名字。
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
天人两隔,苟此残生,一壶浊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也算是赎了桩不敢言亦不能言的心事罢。
童虎仰起头,望着天空一字鸣去的大雁,长叹一声。
远方,马蹄声疾驰而来。
“上卿大人。”艾俄罗斯滚鞍下马,抱拳作揖。
“上卿大人……”童虎淡笑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上卿大人了。”
“您在属下眼中,永远是上卿大人。”
童虎笑而不语,伸手拍拍艾俄罗斯结实的肩膀,眉宇间隐着几分苦涩。
艾俄罗斯道:“先王遗诏,命微臣将此书信交与上卿大人。”
“先王……”
童虎大哥……
请允许绮罗最后一次这么唤你……
童虎一震,又是一丝苦笑――先王……绮罗……
“寡人去后,撒加必反。”――这才是你想要说的吧?
你去便去了,何必拿这些个给北风吹散了的旧情来糊弄我呢?
但……
无论你做什么事,童虎大哥都不会怪你,也没有办法去怪你……
罢了……这也许就是命吧。
“克定祸乱,或非所长;然抚众安邦,却非君莫属。”
“倘木至成舟,祸患终成,望君珍重,隐忍而行,将以有为。”
冷风中,童虎缓缓收起了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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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8年,圣国哀王惠亲赴梓山,复请前上卿童虎出山,未果。次年,哀王诏命,封童虎采邑桑地,食上卿禄,仍尊武王诏长年守望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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