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烽烟再起


本站公告

    郝正川说:“不太想去。”他一方面是生陈笑铃的气,他不想这么大的事什么也不说,从此又恢复到以前的老样。另一方面,他对中国人的这种聚餐有先天性的不适。要么干等,要么干吃,总是没有他所期望的说说笑笑。其实大家也偶儿有说有笑,只是很难对他的胃口而已。也许他所要的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他所要的笑是,幽默诙谐,忍俊不禁,前伏后仰,欲止还续。其实在大家的印象中他差不多是最不善言笑的人。

    陈笑铃说:“去吧,你――就去吧。”

    陈笑铃的这种温柔在郝正川看来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他突然意识到陈笑铃也的确是在努力调停。他说:“去就去吧。”

    陈笑铃说:“大家都去,一起去吧。”

    感恩节这天早上,郝正川继续看他的录像带。《省委书记》看完了,接着又看《大宅门》。这些带子是胡小明主动借给郝正川的,不知胡小明哪里弄来的。这些人赚了洋钱,说着洋话,背地里也没少抨击国内的时政习俗,但文化品味和饮食习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断断不愿意洋化的。只要国内刚一上演一部新剧,他们周围不多久准能出现录像带。由于是刚刚开始,郝正川想让陈笑铃一起来看,免得又形成一个主看一个陪看的局面。既浪费时间,情节又不连贯。所以郝正川招呼陈笑铃:“《大宅门》刚开始,一起来看吧。”

    陈笑铃说:“《大宅门》我在国内断断续续看了一些,你先看吧。”陈笑铃在预备下午要带去参加派对的两道菜。

    将近下午一点钟,他们准备出发到明俭家去。邻居老V托着一个巨大的装有火鸡的盘子敲门进来了,她要和他们一同出发。陈笑铃和郝正川都夸耀她的火鸡肯定是又大又好吃。老V说她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烤火鸡。老V这样说时,神情有些夸张,陈笑铃他们知道,这不是夸张,这是有可能的。老V作息时间没个准,下午三点上床凌晨一点起床并不罕见。老V平常说她自己是一个孤儿,这不,的确是真的。尽管她三个孩子都住在周围半小时车程之内,她知道他们谁也不会在节日里光临她。据说,她小儿子会偶儿给她打个电话,不知这个感恩节她是否受到她最可爱的小儿子的电话。前些天她就和陈笑铃商量好了,无论陈笑铃如何过感恩节,她都要加入她。前天那一圈中国人商量大家各做什么菜时,老V自告奋勇提议她来烤火鸡。她说,自从孩子们长大离开她之后,好多年她都没有烤过火鸡,她现在要给这一群中国孩子当一次妈妈。老V的话让大家很受感动,没吃到火鸡之前已经闻到了火鸡的香味。尽管老V平常有许多固执愚昧滑稽的佚闻,现在大家都觉得她不仅可怜,而且可爱,甚至有些可敬。

    老V催促郝正川说:“小郝,你怎么还不打扮起来,你不想去还是怎么的?你不想去,你在家看电视,让我和笑铃去。”老V是开玩笑,她想感恩节这么隆重的盛事,除了毫无办法的人,谁会光守着电视机呢。

    郝正川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节日,只不过大家又找了一个原由聚在一起而已。当然他也并不反对这次聚会,只是热情不大而已。他现在正看着《大宅门》,聚会的兴致更是索然。只不过是大家都去,他也不好意思不去应个景,况且已经答应了陈笑铃。听老V这一将军,他也半开玩笑地说:“我不去行吗?”

    老V可不相信天会塌下来,她说:“行,火鸡我们可以多吃一圈,有什么不好?”老V说完转身看着陈笑铃。

    陈笑铃说:“你要不愿意去,那你就在家看电视吧。”

    郝正川说:“行。”

    老V像看着外星人似地看着郝正川,她惊愕不解地说:“小郝不要快乐?”

    老V和陈笑铃出发之后,郝正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失落。他觉得陈笑铃似乎比以前好说话了许多。虽然以前要是碰上类似的情形,陈笑铃很可能也是说,你不愿去就在家呆着。但她的语气似乎总是生气,调门总是老高老高,似乎他压根不应该有她喜好倾向之外的选择。他想,陈笑铃的低姿态表明她还是愿意过下去的,只是目前的局势她有些无能为力。因此,他想,他应该引导她,给她指明方向,是否能达到目标就看她的行动。

    晚上七点多钟陈笑铃就回来了。郝正川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陈笑铃说:“吃得很早,下午三点多钟就开始吃,都玩了这么久了!”

    郝正川心想,这样的派对不参加也罢,参加了也肯定索然无味,否则不至于这么早就散了。他没有煞风景地问,玩得有意思吗,他想那一定是一个敏感的问题。

    当陈笑铃也加入看电视时,郝正川主动把遥控器递给了她。他站到窗台前舒展了几下筋骨,揉了揉颈椎和腰。他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到刚才看电视时的位置。他说:“昨天我问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直接原因和根本原因,你是不是对直接的和根本的这两个概念搞不太清楚?”

    陈笑铃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嘲笑抑或无可奈何地笑,总之是带着笑声说:“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郝正川说:“很抱歉,我这人就这样,其实你应该了解我,我没有玩弄字眼和故作高深的样子。其实这就是我的语言,我一张口就说出来了,我以为是非常朴素和简明的概念。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语言的确有些晦涩。昨天我与你讨论问题,我原以为,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讨论问题,你怎么突然不接茬呢。今天我才想到,可能是语言问题。”

    陈笑铃说:“我搞不清这样的语言,我想恐怕没几个人听得懂你的意思。”

    郝正川说:“对,是我这人说话有时就是有些酸。不过这的确是很清楚很明确的有差别的两个概念。比如说,我们上历史课时就有关于鸦片战争爆发的原因,直接原因是什么,根本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大英帝国要维护其非法的鸦片贸易,根本原因是强盛的大英帝国的侵略扩张本性和清政府的腐败没落。这是很清楚的,不同的概念。当然,记得在大学一年级时,历史老师让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很多同学也搞不清这两个概念。应该说,你现在搞不清也可以理解。不过,我说这话时的确没考虑到这是一个晦涩的概念。”

    陈笑铃问:“你说这两个概念与我们之间的事有什么关系?”

    郝正川说:“当然是有关系,我就是希望知道,你如何理解,我对我们之间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问:“你怎么想的,我怎么可能知道?”

    郝正川说:“你也许说不准,但你总会有你自己的意见和看法。比如说,这是比如,我有意举一个不可能的例子,我对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失去信心的根本原因可能是宗教信仰的差别,这不是事实,但是是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

    陈笑铃说:“你要问我有什么意思,你怎么想你自己最清楚。”

    郝正川说:“是的,我是最清楚。但我这不是要与你讨论吗,看看你是怎么想的,怎么看的,怎么认为的。”

    陈笑铃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想的你要问我干什么?”

    郝正川也有些憋,他双唇不自觉地发出一个紧合吸气的声响。他说:“两个人之间说话的确有时候需要灵性和悟性,这就是所谓的共同语言。”

    许久之后,郝正川似乎来了灵感。他说:“可以举一个这样的例子。张三和李四两个人是邻居,又是同事。他们两闹矛盾了,有意见了,但原因是什么呢,直接原因是什么,根本原因是什么。直接原因是因为共同的路灯交费问题,根本原因可能是张三这个人太小器了,也可能是他们共事过程中张三总是欺负李四,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只是以前没有明确地表露出来,现在因为路灯交费问题显现出来了。”

    陈笑铃没有插话。

    郝正川又说,我说张三和李四的例子只不过是进一步说明什么是根本原因。我一直认为,我说得很明确,我告诉你时说的是直接原因,没说根本原因。我不是卖关子,有意不说。而是因为,根本原因是抽像的,需要体认。如果体认不到,说了白说,反而引起误解。我要和你讨论根本原因,是因为认识到根本原因我们才有可能把握事情发展的最终方向。在认清了方向之后,如果我们觉得值得,我们就有可能付出努力走过去。如果找不到根本原因,问题不可能彻底解决。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改变过得别别扭扭的局面。

    郝正川很不情愿由他自己来打开这扇窗户,但他无可奈何,陈笑铃宁可在这闷罐一样的房子里认憋,也不去打开窗户。其实,陈笑铃根本不知道这个闷罐房子还有窗户,从何谈起让她打开窗户。郝正川觉得由他来捅开这窗户是一种退让,一种失败。既然他已经呼吁双方要认识根本原因,从根本原因入手来彻底解决问题,他就不好意思不谈自己的看法和观点。他当然希望陈笑铃先谈,但陈笑铃显然不知他要讨论哪一章哪一篇,哪里还有什么看法和观点。郝正川万般无奈,他只好把他的论述题改变成是非判断题。

    他说:“我对我们之间问题的直接原因归结为,生活感到孤独和性生活极不和谐,这不是根本原因,你觉得这是根本原因吗?”

    陈笑铃说:“不和谐,还怎么不是根本原因?还有什么根本原因?”

    郝正川说:“当然是有比这更本质更根本的原因。我知道你想说,根本原因就是夫妻生活不协调,这是你无法做到的。你这样的想法很简单,你自以为是这样,所以你没有过错,你也不用考虑什么。这是不对的,至少我认为是不对的。”郝正川没有马上直接告诉她,他所谓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陈笑铃也没有追问他,根本原因是什么。她对这样的讨论永远没法适应,她觉得这似乎是和敌人谈判似的。搁在往日里,她早不耐烦地把他打断了。郝正川那天激愤昂扬的报告或多或少对她有所触动,她模模糊糊觉得问题也许的确比较严重,所以她才有这样的耐心听郝正川的酸谈。

    郝正川已经注意到了陈笑铃在用心听,所以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报告。不知他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多,好像自来水龙头里的水,只要拧开阀,水总是有的。他说,我对生活感到孤独,一对年轻夫妻,身边没有小孩,正是所谓的二人世界,工作稳定,收入不薄,本该是生活得非常舒适惬意才是。我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陈笑铃打断他的WWW.soudu.org话,她说:“闹离婚的,闹不和的,不都是生活舒适的吗?愁吃愁穿的有几个闹离婚?想离还离不起呢。”

    郝正川有些噎住了,他说:“是,你这话逻辑上是对的,可这不是我们之间的情形。你想说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由于某一方太挑剔?”

    陈笑铃欲言又止。

    郝正川有些痛苦无奈地说:“如果你就是这样的思想水平,就是要把一个复杂问题的原因简单化地归结为一方太挑,那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怎么就不会分析分析,比较比较,一个挑的人,小心眼的人,他能做到结婚两年都是他做饭?那早就吵翻了!”

    陈笑铃说:“挑不挑又不是我说的。我做的你就要否定了!”

    郝正川说:“我否定什么啦?我没有否定我做饭时你也搭过手,帮过忙。我把菜买来,洗好切好放在板上,你高兴的时候把它倒进锅里扒几下,油烟大了,你就跑到一边去。我也没有否定,十次吃完饭有一两次你把碗唰了。到底是十之一二,还是十之三四,也许不准确,但绝对是唰得非常少的。而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下班回来只要你在做饭,我几乎绝对不干别的,帮着一起做饭,吃完之后,几乎绝对是我唰碗。你是这样做的吗?现在星期天还有一半以上时间是我做饭呢,过去两年中怎么你就不能做一次饭?”

    陈笑铃说:“做饭,做饭,都说几百遍了。你别做就是了。”

    郝正川说:“这不是单纯地说做饭的问题,仅仅是做饭的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现在主要是你做饭,这是事实,我不否认。说做饭是为了说挑不挑的问题,说是否挑剔是为了――”郝正川这台以演绎逻辑为拿手好戏的机器,现在卡壳了,他自己也忘了更上一级的议题是什么。

    这台貌似设计精良的机器人,他的确忘了前面说的是什么。他说:“前面说的是责任心的问题,你没有责任心,你就不可能把事情办好。”

    陈笑铃终于是忍不住她的不耐烦,她又恢复她惯有的直嗓门说:“没有责任心!就让它没有好了!”

    郝正川也意识到有些走题,但陈笑铃情绪上来了,他觉得再谈也没意思。他生气地说:“那行,那就别谈了。我知道,单方面的努力再怎么的都没用。”

    感恩节后的第二天仍然是休息日。郝正川又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他更加清楚,如果他自己不主动打开天窗,陈笑铃即使是闷死了也找不到气孔。他再一次为陈笑铃的所谓没有头脑没有思想而感到心痛。这样的人要做自己的妻子,他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妻子的感觉。他又一次痛苦地问自己,这样过下去还有没有意义。郝正川这个固执的机器人,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的逻辑是,妻子的好坏不是以别的可以衡量的,只能通过对需要满足的程度来衡量,任何其它的方式都不能如此深刻地把握本质。他所谓的需要包括生活事务的分担,共同所得的分享,性的需要和情绪情调情趣的寄托和依赖。他给自己的妻子打了分,他觉得陈笑铃对他需要满足的程度非常差,也就是说,她远不是他的好妻子。他那样想时非常伤心,他觉得他是那么无可奈何。他觉得陈笑铃在他身边的去留差别不大,也就是说,没有了陈笑铃他也不会觉得少了什么。但是他又很直觉地想再挽救她一次。他觉得他这样的动机是纯粹的善心,善举,对他自己意义不大,但对她,对孩子,以及对那模模糊糊若有若无的wWw.所谓伦理道德,有一定的意义。他觉得他有些高尚,有些伟大,他是在舍身救义。他想他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和她谈,他自己也喜欢竹筒倒豆子。他想,启发她思维的方式不可能奏效。他有些懊悔,昨天晚上说着说着竟然丢了主题,并且太情绪化了。

    这天上午时机有些凑巧,陈笑铃正觉得无所事事无所适从。郝正川问:“你觉得和我这样猪狗都不如的人走到这一步是不是非常没意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