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凝重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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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轮皓月挂中天,牵动九州尽不眠。

    中秋佳月,牵扯着多少人的思绪。那阖家团聚的,吃饼品茗,乐享天伦;而游子怨妇,却在顾影垂泪,望月思亲。可无论是喜乐或是悲愁,人人都沉浸在自家的感情世界中。

    但是,事情往往有例外。

    在一个地方,一个周袤几千里的地方,那里的人,四百万的人,根本顾不上赏月抒怀,他们正为着一件大事在惊恐不安。

    阵阵海风,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朦胧月光,弥漫着捉摸不定的气氛。

    这地方,就是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中秋夜的台湾。

    由于近日来接连出现企图刺杀刘大将军的蒙面人,所以一到夜间,台南府衙便戒备森严。

    率着亲随在府内挑灯巡视的刘成良,来到了府邸大门处。

    “少爷,老爷找你!”

    传话的,是家僮亚鹤。这亚鹤,刚满十六,人甚乖觉,办事干练,全府上下的人都挺喜欢他。

    “老爷现在何处?”刘成良问。

    “在卧房。”亚鹤传完话,就回去了。

    刘成良知道,父帅找他,八成是要询问有关李魁二的事。他叮嘱亲随继续巡视,自己则举步欲往内宅走去。

    这时,却见一人从大门口匆匆进入。挂灯照耀下,只见其人身材魁梧,脸色微紫,浓眉环眼甚是威武。

    “王守备,你回来了。”刘成良叫道,“父帅正询问事情办得如何了,快同我去见他。”

    原来来人乃是守备王德标。

    两人穿廊过院,经过数道警卫,登堂转门,进入了刘大将军的卧房。

    烛光下,一位年近六十的老者以手支颐,正对着摊在桌上的战事地图沉思。

    只见他直鼻隆颊大耳轮,嘴稍突,颔有微须。斑白的双鬓和深刻的额纹,则显露出饱经沧桑的刚毅,只是眼窝深陷,双目布满血丝。他,就是刘大将军――原南澳镇总兵、钦命帮办台湾防务刘永福。

    他的爱犬黑虎卧伏在其脚边,抬头望着入内的刘成良和王德标,却没像往常那样奔过来亲热嬉闹,似乎是怕打搅了主人的沉思。

    刘成良暗叹一声,自从参军吴彭年和义军首领吴汤兴等将领在彰化八卦山阵亡后,父帅又消瘦了许多,更显苍老了。这也难怪,独木难支啊。

    正看地图的刘永福闻声抬眼:“良儿,噢,王守备,你回来了,坐吧,事情办得如何了?”

    王德标上前拱手道:“启禀大人,在下得令率兵赶去,已是稍晚一步,被李魁二那厮逃脱了,只截得其运银车。在下不敢耽搁,立时赶回复命。”

    原来,在刘永福收编的营军中,有个统带唤作李魁二,其人三天前来见刘永福,自请带兵前往嘉义附近的要隘驻守。

    时局不佳,有奋勇请缨者,自然让人高兴,在李魁二的再三请求下,刘永福终于同意其请,并拨给饷银三千两。

    岂料那李魁二带兵赶赴驻地后,并未将所领饷银分发给士卒,反而带着亲信怂恿手下抢劫当地的乡民,接着又将营中的枪支弹药高价变卖给那些想自卫的富绅,得了许多银两,然后分发部分银饷,当即散去士卒,自己则带着心腹亲随,席卷所得而行,准备乘外轮内渡,好去保命享福。

    幸亏有人暗中报与刘永福。

    刘永福得讯大怒,但他也知道那李魁二乃行伍出身,身手不弱,其心腹亲随也颇有实战经验,不可小视。于是他当即派遣身经百战的心腹王德标,带一队骁勇的黑旗军马队追截捉拿。谁知还是晚了一步,被李魁二那厮逃脱了。

    刘永福听罢王德标的禀述,问道:“此战伤亡多少弟兄?”

    “我方三人受轻伤,无阵亡者,对方留下六具尸体。”王德标道,“经查检,那辆运银车上的两个银箱内,共贮有白银六千一百多两。其中有印记的二千两,乃军饷。其余的四千一百多两,当是李魁二抢劫和变卖枪支弹药所得的脏银。”

    “将截获的银子取四千两送往嘉义前线发饷,另外的二千两暂时登册入库,剩下的一百多两,就酌情分赏给参加此趟追截之战的弟兄们,你去办吧。”

    “是。”王德标领命而去。

    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良儿,对打狗炮台和安平炮台及港口一带的防务,一定要密切关注按时巡查,对发现的薄弱环节必须及时加强,千万不可大意。”

    “父帅放心,为防范敌舰突然靠岸强袭,我方在港口的两岸各打入了一千多根木桩,又运载大量沙袋石块填塞在木桩之间的空隙以增坚固,在木桩间的水位下,还栓有铁链相互牵引,并悬设有水雷,且做了暗记,日舰若胆敢来犯,必吃苦头。”刘成良道,“留下的主航道,也预先购置了几艘旧桅船,船上载满石篓沙袋和大石块,泊待海边,若局势危急,即可凿沉桅船堵塞主航道,以阻止日舰的进攻登陆。”

    “好,好,做得好。”

    “哦,对了,”刘成良想起道,“黄昏时连永昌掌柜亲自带人,再次用牛车运来二十石粮米捐作军粮。本想带他来见父帅,但连掌柜知道父帅很忙,不愿打扰,只寒暄了两句,茶也未曾喝得一口,就走了。我已命军需官将粮米登记入库,明早即可分发下去。”

    刘永福眼眶发红,喃喃道:“士绅商家和百姓节衣缩食,支持抗倭,而朝廷……”

    刘成良一时无语。

    片刻,刘永福转口问:“有程湘全的消息吗?”

    刘成良摇摇头。

    “也不知家中如何,甚为挂念。”刘永福忽然想起道,“陈义士走了几天了?”

    “好些天了,照路程推算,若无意外耽阻,这一两天里就该回来了。”

    “若陈义士回转,立即带他来见我。”刘永福道,“你忙去吧,我想歇息片刻。”

    刘成良依命退出。

    却说这刘永福,又名刘义,字渊亭,乃钦州人氏,原任南澳wWw.镇总兵。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台湾防务吃紧,朝廷特命他赴台帮办台湾军防。在这多事之秋,刘永福也想有一番作为,来为国分忧,但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是他始料未及且力有不逮的。

    只见刘永福长吁一气,走到床沿坐下,但随即又立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

    数月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一幕幕在脑海中显现――

    甲午战败,朝廷同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竟将台湾割让与日本。

    消息传出,犹如晴天霹雳,举国震惊。

    一时风云变色,全台鼎沸。

    历代祖先艰辛开垦建立的家园,将要遭受敌骑的蹂躏;繁衍生息安居乐业的华夏子孙,即将沦为亡国之民。这一切怎不叫人悲愤万分,肝肠寸断!

    不久,朝廷又下谕旨,命台湾巡抚唐景崧率文武官员陆续内渡,台湾百姓不愿内渡者,改衣冠为日本人。

    惊骇的台民奔走相告,有的结束细软准备内渡;有的夜以继日聚哭于市中,祈求苍天庇护;有的则鸣锣罢市,会集民众到官府衙门请愿,要求当地官员出面主持大计,保土安民。

    台湾士绅,原工部主事丘逢甲,连夜书写万民誓不从倭的血书,托人从台湾千里迢迢递进紫禁城。

    不止台湾,整个华夏都震动起来,不少疆吏和将领均感惶骇不安,先后上书朝廷,反对割台。

    接着又有广东举人康有为,联合在京会试的各省举子,向光绪皇帝上了万言书,主张废除割地赔款条约,迁都再战,变法图强。在万言书上签名者达一千三百余人。康有为在请愿书中写道:“窃以为弃台民之事小,散天下民之心事大;割地之事小,亡国之事大。社稷安危,在此一举。”

    岂料朝廷无动于衷,只将“议和已定,无法挽回”以作搪塞,其余悉弃置不答。

    于是台湾民心慌乱,时局风雨飘摇。

    不少官员奉旨内渡,暂时未走的也是茫然无措,时时留心局势,议论去留。

    鉴于当时局势,在一次聚议时丘逢甲说,曾有人提出,既然朝廷弃舍不顾,不如干脆以民意为主,成立一个抗日的台湾民主国,来号召军民抵抗日本的吞并。

    这也是个办法,但因顾忌朝廷若有误会将引发诸多不便,故而议论了一阵即暂且告罢。

    后来局势越来越紧迫,众人明白朝廷已难以倚靠,于是成立台湾民主国的事又重新提了出来。

    这日,忽得两江总督张之洞来电,内称:“俄国已认台自主,问黑旗尚在否?究竟能支持两月否?似此外援可达,速宜将此事遍谕军民,死守勿去,不日救兵即至也。”

    这封电报,对台湾军民无疑是个极大的鼓舞。

    为了华夏疆土,为了百万生民,在“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愿人人战死而失台,决不愿拱手而让台”的民众呼声中,自己不顾朝廷命文武官员内渡的谕旨,在丘逢甲的首倡下,并征得沿海诸省督抚表示愿意暗中支助的许诺后,会同巡抚唐景崧和其他文武官员及当地富绅耆老,在台民的拥载下,于五月初二(5月25日)夜摆设坛幄,祭告天地神祗,歃血为盟,倡立了“民自为主”的台湾民主国,国号永清,表示永远隶属清朝。

    众人制旗铸印,推举唐景崧为大总统,丘逢甲为副总统兼义军统领,自己则为大将军,组织人马抗击日本的吞并。

    翌日,将救兵将至的消息贴出布告,万众闻讯,欢声如雷。

    当时的形势颇可一战。

    鉴于台北为全台要地,自己曾建议将全台防务统一部署,让黑旗军协防台北。丘逢甲也力赞此议。怎奈唐景崧为人刚愎自用,坚拒不纳。调黑旗军回守台南,命丘逢甲驻守台中,他自己则招募广勇防守台北。

    五月初六(5月29日),日军在澳底登陆,并于翌日占领三貂岭。

    战争初始,义军同日军的战斗互有胜负。

    五月初九(6月1日),日军开始攻打基隆。

    由于唐景崧布划指挥失当,加上手下兵员乃仓促成军,缺少训练又乏实战经验,在异常激烈的战斗中,伤亡累累,基隆终于失陷。

    在日军步步进逼,狮球岭告急之际,唐景崧贪生怕死,不思救援,反而收拾细软,弃军而走,带着宠妾和心腹亲兵,易服改扮,杂于难民之中,混附英轮逃回厦门,致使军心大乱,全线溃败。

    日军长驱直入,台北终于失陷

    丘逢甲闻报提兵驰援,竭力撑持,怎奈势不能支,屡战屡败,终至溃遁乡间,下落不明。

    台北失守,牵动全局,台南就此孤立无援,形势急转直下。

    日军随即南进。

    在这危急时刻,突有消息传来,说是朝廷已下令沿海各省督抚,不准资助台事。

    初始尚不敢遽信,以为乃日谍散布之谣言,然而随后经辗转查询,终得悉了朝廷发电禁止济台的详细内容:

    “现在和约既定,而台民不服,据为岛国,自已无从过问。惟近据英德使臣言,上海、广东均有军械解往,并有勇丁由粤往台,疑为暗中接济,登之洋报。或系台人自行私运,亦未可知。而此等谣传,实于和约大有妨碍,着张之洞、奎俊、谭钟麟、马丕瑶饬查各海口,究竟有无私运军械勇丁之事,设法禁止,免滋口实。”

    朝廷的禁令,直是雪上加霜。本已处境困顿的义军,失去沿海诸省的暗中资助,遂至弹械不继,粮饷缺乏,如同没有爹娘的孩子一般,生死无人管问。义军经历大小数十仗的惨烈搏杀,新竹、苗栗先后弃守,特别是固守彰化一役失败后,台南已是门户大开,危在旦夕了。

    先前,日本台湾总督桦山资纪曾致书称:“公以孤军持绝地,数月不下,已无负于台民,今困守孤城,尺地以外皆我军,徒伤民命,何益!倘率部去台,当以礼送君去。”

    自己则义正词严地复书:“台湾本为我中华国土,我亦为中华子孙,固守国土乃我等天职,倘有失职,惟死而已。”

    如今,义军已坚持了四个月,而张之洞早先所说的两个月即有救兵的允诺,竟成画饼。要是再得不到有力的支援,局势恐是无望了。

    当当当当一连八响,外面厅堂上洋座钟的报时之声打断了刘永福的回想。

    那台洋座钟是以前英国领事胡思德初次来访时赠送的。

    刘永福心绪很乱,直到此时,他还弄不清日前托胡思德带信的事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是多忧无益了。

    “亚鹤。”刘永福叫了一声。

    “老爷有何吩咐?”亚鹤应声进门。

    “给我泡盏茶来。”

    原来刘永福自觉烦躁,喉咙干渴,想喝盏茶来润润喉。

    “老爷,”亚鹤犹豫了一下道,“现已入夜,若喝浓茶晚间恐会睡不安稳,要不小的给你泡盏杭菊吧,正可润喉去火,你看――”

    “也好。”

    亚鹤手脚麻利,须臾就泡好了。

    用过杭菊之后,刘永福心绪稍为平缓,便盘膝端坐,闭目调息起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