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枪王(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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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饱饭足的张子龙在太阳一娃娃高的时候得到情报:县城早以被别人拿下了。张子龙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干么跑到这个地方来打这个劳什子二区政府?红崖一战后何不乘胜追击直攻县城,去抢头功?凭我张子龙的这大队人马,论功行赏时,最少也能弄个副县长,起码区长当当的!更何况县城商贾云集、美女遍街,不趁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捞点光荣找几个女人尝尝鲜,更待何时?张子龙眼前立即浮现出商号里的绫罗绸缎和花花绿绿的金圆券来,浮现出城里女人那袅袅婷婷如春风吹拂下的杨柳身姿和蓝阴丹旗袍下白得像葱嫩得像豆腐的肌肤来。张子龙的脑子一阵阵发热。他跳起来,一脚踢翻了三块石头顶着的铜萝锅,“走!弟兄们,跟我上县城去!”

    除了城东门那座雕梁画栋的城楼和县政府前面的木楼依然那么巍峨依然那么庄严外,县城已不是他印象中的县城了,一副劫后余生的狼藉和残败。高贵而悠闲的达官贵人夫人小姐和做买卖的穷若百姓们都早已销声匿迹,只有长期盘踞在城北门洞的乞丐们依然坐在城墙根里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翻着破败的老羊皮袄捉虱子。虱子们惊慌失措地在羊毛丛中逃窜,乞丐们神定气闲地穷追猛打,就像太平年间的帝王将相捕杀犯上作乱的零星刁民。

    张子龙长叹一声,悻悻地朝县衙走去。他的部下则“哄”地一声四下散开,窜进那些早已人去房空的商号、当铺和居民家里,翻箱倒柜搜寻起来,希望能找见半截布帛几文铜钱。有些不安分的家伙则东瞅瞅西看看,在空阔的黄土街上寻觅女人,欲图谋不轨。

    张子龙走进县衙空阔的大院,脚步不由的有些迟缓,脊梁弯曲变得猥琐起来。从他童年的记忆里,这县衙给他的感觉是高不可攀充满血腥和残暴。衙役们进得村来鸡飞狗上墙,三句好话不如两马棍,催逼大马款兵役款等等几十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临走还得额外收取鞋脚钱。这还算是最好的了,如果左邻右舍或三亲六戚的谁家犯了官司,衙役们背着枪提着三尺乌黑发亮的皂角棍来“吃人命”时,那整个村子就遭了殃了,不叫全村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是绝不罢休的。

    张子龙清楚地记得民国三十五年夏天一个阳光和煦晚霞满天的傍晚,三个衙门人骑着高头大马快捷如风地扑进他们村庄,在甲保长的带领下径直扑进他家的破庄廓,从那间破旧的土屋里将他老实巴交的父亲一绳子捆了去。后来张子龙才知道父亲的一个远方侄儿在祁连山麓里当土匪,一不小心落在了军兵的手里。据说那家伙长期聚众呼啸在茫茫祁连山的山山沟沟,劫得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那土匪锒铛入狱后县官衙役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也没有从他的嘴里掏出半句有价值的话,于是便将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一古脑儿全捉了来投进大牢,每天挨个儿严刑拷打,拷问谁家藏了那土匪头儿的宝藏。

    可怜那些逢年过节都瞌头烧香求老天爷保佑那一炮儿石打不着的土匪亲戚不要来抢劫自己的亲戚们,那有金银财宝交出来呀?一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好多人经不住那老虎蹬、钉竹签、辣椒水等名目繁多惨绝人寰的折磨死在狱中。张子龙的父亲凭着强壮的体魄和农民特有的狡猾硬是闯过了九九八十一道鬼门关,气息奄奄地回到了家。在家调养了两个多月后方能下地活动。调养期间他老人家躺在炕上不停地呻唤不停地日娘捣老子地骂天骂地,从他的骂声中张子龙初次感受到了县衙门的血腥与残暴。

    而今时过境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轮到我张子龙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个平时都绕着走不敢仰视的地方,说不定我凭红崖一战和攻下了二区政府的赫赫战功,能在此坐得一把交椅哩!他想起了《水浒传》的那些好汉坐交椅的故事,于是就如给人屁股上踢了一脚似的他挺了挺胸脯,昂道阔步起来。

    张子龙在县衙里得到了一纸###救国军第三纵队司令的委任状。他捧着这张花花绿绿像年画似的东西,在县城的黄土街上左看右看喜滋滋乐得合不拢嘴,更令他亢奋不已,就像骤然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他声色俱厉地集合起他的部下,朝西北平羌沟方向追去――解放军们昨晚城破后朝那儿突围而去。

    平羌沟!平羌沟!连强大的羌人都给平息了的地方,不说你也能想象到那地方是多么的险恶!

    黛形川古时属雍州之城,为羌戎居地。《反汉书》“西羌传”载,西羌祖先之苗,原居湖南,后迁徙至青藏高原。汉武帝元狩3年(公元前121年),将军霍去病击败匈奴,打通来往西域之通道,羌人遂逐渐移至祁连山下从事牧业和农耕生产。随着历史的发展与推进,汉族人口大量西迁,中原先进文化和先进技术大量传播,到了汉武帝晚年,新农具和耕作技术的推广,羌族地区的生产得到了迅猛发展,羌族也日益发达。日益发达的羌族不甘心屈人之下,遂与公元四世纪初割据政权,脱离西晋统治。但后来与吐古浑的战争中,不幸在平羌沟全军覆没,地名是以此命名。

    张子龙所部骑着快捷如风的青海聪风驰电掣地卷至平羌沟时,解放军尚在那峰峦叠嶂的山谷里像无头苍蝇到处乱窜,看样子还没有摸着北。张子龙们甩蹬下马,轻兵掩进,用了一天时间就将那四十多个解放军收拾得精精光光。第二天,张子龙们漫着“少年”班师回城论功请赏去了。

    回到县城的张子龙全然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却有了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风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惶与危机。什么“兰州已经占下了,李司令就要打到黛彤了”等等都是一派谎言,有的只是解放军正在调兵遣将四面挺进黛形川这弹凡之地的真实消息。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中,马司令在城隍庙里召开会议,部署兵力,作困兽之斗。他命令张子龙前往城北甘青通道要隘老虎沟把卡。马司令拍着他的肩膀说:“张司令,这一回你的功劳大……今后再加一把劲,把守好老虎沟卡子,不叫日奶奶哇儿们从北边过来,就是头功,以后论功行赏,我会力谏委你重任!”

    “保证完成任务!”张子龙一个立正,向马司令敬了一个纯马匪式的军礼,然后在心底里偷偷地笑了。老虎沟沟大峡深,地势险峻,进可以驻黛彤盆地,退可以进祁连山麓,较之固守县城,让解放军包了饺子有地利之便,我何乐而不为?

    解放军没有从北边打过来,倒是在一夜之间翻过达坂山,涉过黛彤河,将机架和大炮架在了黛彤城周围,架在了土匪们鸟兽散后藏匿的村庄。

    那天凌晨,长工短工们紧裹老羊皮袄在场面上抽打着牛马“咕吱儿咕”地碾青稞油菜。红土沟的张家阿爷正拿着红柳木杈扬很熟练地翻青稞秸秆。今年尽管又是雹灾又是水灾,老天爷折腾了一夏,但黛彤川这地方毕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沟沟洼洼里仍然收成了不少庄稼。冬天加点萝卜干菜夏天挖点野菜,明年还是能弄个饱肚儿的。张家阿爷借着黎明的曙光拣起一颗青稞穗儿,放在掌心揉出金黄色的颗粒,丢进嘴里,香甜的咀嚼着,咀嚼着咀嚼着牙根像中了风一样变得僵硬起来,半天张着合不拢来,几粒青稞泛着残白的茬子掉了出来。张家阿爷感觉到他们村庄四周山坡上一夜之间鞭麻生长得格处茂盛,团团蔟蔟像一夜春雨后的马兰。不唯如此,这些鞭麻丛像中了魔长了腿似的在冬日的晨曦###。张家阿爷丢了杈扬,跌跌撞撞地朝家里奔去,将昨夜偷偷跑回来送银子和金圆券如今还在热炕上呼呼大睡的儿子揪了起来:“快,快,解放军来了!”

    枕戈待旦的张子龙一个激灵跳起来,从枕头底子摸出20响盒子枪就往外冲。“娃娃呀!”张家阿爷一把抱住儿子的腿,“你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啊?”老父亲知道作恶多端的儿子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便未雨绸缪在自家土屋的灶旁挖了一个隐蔽的地道,一直通往山后的一个土窑洞。今日果然派上了用场,老爷子将儿子塞进地道盖上青稞草不久,解放军已然端着机枪拿着喇叭叫大家到村中间的场院里集合。

    这天,张子龙爬在阴暗潮湿而又冰冷的地道里等待天黑的时候,父亲扒拉开了洞口的青稞草叫他出来。“娃娃!解放军开明着哩,对我们啥也没做……”

    “不是要株连九族将我们全部杀光吗?”张子龙急不可耐地打断话问道。“放屁,那都是那些头人富汉们日弄我们穷人哩!”张福成老汉愤愤不平说道,接着他向儿子详细叙述了今天的情形:解放军们将红土沟全村老少二百多人集中到空阔的打碾场上,气势吓人,四周驾起轻重机枪,解放军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大有长官一声令人就人头落头将他们就地斩尽杀绝的驾势。但是,那位衣着朴素的长官走进人群,站在高高的青稞垛子上,吱哩哇啦地用下边话向他们讲话,起先听不懂,后来总算弄清楚了意思,说这是一次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我们必将严加惩处……但是我们相信发动这次暴乱除了少数马匪的军官和地主官僚以外,大多数是无辜的群众,是受胁迫的……因此,我们的政策是首恶必人,胁从不问,立功受奖,除了血债累累的匪首外,其余群众只要交出枪支,一律不予追究……”

    “娃娃!”张家阿爷说“好多人把家里的枪交了出来,解放军没抓也没问,还表扬他们呢!你看你也……”

    “大大!”张子龙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按照哇儿们的标准,我是首恶呢,还是胁从?”

    张家阿爷哑然了,儿子血债累累罪大恶极还是第三纵队的司令,自然是必办的首恶了。老汉长叹一声,颓然跌倒在地道里,脸上皱纹纵横,在如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像成熟的核桃。看着儿子狼吞虎咽一副破釜沉舟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次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模样,张家阿爷痛哭失声,嘴咧得像二姐的鞋口儿。

    张子龙回到卡子上后,立即召开了官兵大会。会上他涕泪交加,“弟兄们,呜―呜―呜,解放军将我们村庄洗了个精光,连三岁的憨娃娃都没放过,摊在场里用碌碡碾了……凡是参加了这次暴动的,他的家属连一个也没放过呀!黛彤河的水红了,尸体把河都给堵住了……”土匪们失声痛哭,跌倒在老虎沟河滩上捶胸顿足,泪水滂沱,“张司令,你带弟兄们出去,跟那些哇儿们拼了!”

    张子龙偷偷地笑了,“弟兄们,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现在的武器装备跟哇儿们相比太差了,我们不能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我们要保存实力,等待时机,等待马长官打回来的那一天,我们再里合外迎,报这个血海深仇……”

    “对对对,”刘富贵在旁边立即应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怎么个保存实力法?”众人停止哭声,疑惑不解。

    “进祁连山!”张子龙一指身后莽莽的祁连山麓说道,“这是我们最好的去处!山大沟深、森林茂密、地势险要,那解放军哇儿们大都是下边人,不习惯走山路,轻易不敢来攻打我们……再说,这里有放牧的藏民蒙民,有数不清的牛羊和野生动物,够我们吃喝用度的……”

    “那……那我们不是成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了吗?”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道。

    “啥土匪不土匪的!梁山一百单八将不也是土匪吗?后来一个个都做了官了呢!”张子龙打小熟听《水浒传》、《三国演义》中的故事,“再说,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计较这些?谁要是不愿意跟我们进山,那现在就回家!看解放军不照猫画虎,抓住你们抽日奶奶尕娃们的肠子!”

    大家都不敢言语了。他们在平羌沟在老虎滩抓住共产党解放军抽肠子、用铁丝穿肩胛骨以及五马分尸的情景在眼前浮现出来。将心比心,解放军抓住他们后能轻易放过他们,不抽他们的肠子还算是有血气的人吗?山里的马蜜蜂也知道有仇必报,谁要是捅了它的窝,它们会倾巢而动,不把你蛰个狼狈逃窜决不罢休,何况是人?

    “好吧!”别无选择的土匪们无可奈何地跟随着张子龙浩浩荡荡地向祁连山麓里进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