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毕,那人转过身,一张冷俊的脸在阴暗的月下更显得深沉,深邃的眼上,那两撇剑眉增添了几分王者的霸气。掸了掸身上的风衣,他正准备离去,身后的老者却突然跪倒在地,深深吸了口气,道:“殿下,老奴年事已高,死不足惜,但求殿下看在老奴尚算忠心的分上,放老奴的家人一条生路!”说完,一滴老泪落地,他像条狗那样趴着,恭敬地磕头,却只换来那人不屑的一声轻笑,顾自己阔步走了。
“殿下,殿下……”他踉跄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那人跑去,但没到两步便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横亘在他面前,蒙着脸,看不见容貌,但那眼神里尽是杀机。他害怕了,止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后退,不管为死亡做了多久的准备,但当那一刻真的降临的时候,只要是不想死的人都会排斥。可惜,这种无言的反抗没有任何作用。男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利索地拔出腰间的佩剑,用明晃明晃的刃指着他的脖子,顿了顿,剑锋一转,割断他的咽喉,干净利落。
“你……”他睁大了眼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僵硬地立着,蜷曲的手指指着那双织着苍龙的鞋,气若游丝,“你不要后悔……”言罢,他的身子向后一倾,笔直的线条重重地坠落,只有那一瞬间扬起的尘埃证明他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就这样死了?蒙面人并未立即收起长剑,反而有些意犹未尽,作揖问道:“殿下,他的家人?”
“不留活口。”低沉的嗓音里,那人亦只是淡淡的一句,拂袖便走。
翌日,长安令孟旻初的府上仍是如前的光景:丰草依旧碧绿,鲜花依旧娇艳,太阳依旧升起,婢仆也依旧繁忙。孟淑茗静静地倚在窗前,靠着窗框,妃色的长裙勾勒出她优雅的体态,如水一般的气质。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自朱,明眸皓齿,红晕如霞——轻抚着自己的脸,她是美的,却是她所不喜欢的美丽,只因为这种美丽与长安大多名门之女相比少了贵气,多了纯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与别人的差距。
是的,差距。作为帝国的都城,长安云集了太多说一不二的权贵,上有天子王公、皇亲国戚,下有文臣武将、九卿大夫,一个小小的长安令无异于平头百姓,甚至连百姓都不如,因为他是最容易被人想到的替罪羔羊。正因为如此,孟淑茗除了在府中保持她孟大小姐的基本地位外,从小就没有把自己的未来放在这个家族的羽翼之下,而今日,她十五岁的生日——及笄的第一天,也是她脱离这个家族的开端,飞向她所向往的荣华富贵。
“……姐,小姐,老爷的粥熬好了。”被婢女汀兰从沉思中扯回,她微微有些不悦,但神态却没有任何改变,依旧平易近人。自从生母过世,孟旻初另娶二夫人进门,孟淑茗便亲自为父亲准备早点,日日不误,以孝顺女儿的形象来保护自己,使自己在孟家占有一席之地,到如今已整整十年了。想到这些,她嘴唇微微抽搐,明明有说不出来的委屈,却只像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道:“走吧。”
离开闺房,穿过一个不长的游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花圃,花圃后便是孟府的正房。此时辰时已至,雕刻有些毁损的红木门却还紧紧地闭着,孟淑茗稍稍有些迟疑,但又以为父亲可能只是睡过了头,便挪着寻常的莲花步走了过去。轻轻扣响木门,她软软地问道:“父亲,父亲,您起了吗?”
不一会儿,门开了,二夫人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平日一贯理得整整齐齐的发丝今日还乱糟糟一堆。看见孟淑茗,她冷冷地一笑,将身子斜靠在门框上,颇有徐娘半老的风韵。细细地擦拭着自己水葱似的指甲,一种甜得发腻的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大小姐,您好早啊!”
早,恐怕只有你这种人才会觉得现在早吧!孟淑茗冷哼了一声,父亲没了当年对她的痴迷,她又何必给她面子。径直扳开她撑在门上的手,轻蔑地一斜,她刚要进入又被拦住了去路。二夫人见玩不下去了,收敛起之前的媚态,没好气地说道:“不必进去了,老爷今儿三更没到就出去了。”
三更没到?自孟淑茗懂事至今,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起那么早,一来,他自己不是勤政的主,二来,长安没几件事是轮得到他操心的。可是今天?向里头望了望,她确定没人,便对汀兰交代道:“汀兰,你先回去。”随后,匆匆别过姨娘便向父亲的书房去了。
这果然不是寻常的一天。孟旻初的书房前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严严实实的人,不少人身穿衙差制服,极为面生。孟淑茗不好这样过去,便就近寻了管家孟叔的儿子孟腾过来。这是一个有些木讷的年轻人,四方四正的脸没有什么美感却给人一种永不背叛的信赖,特别容易取信于人。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看着他过来的脚步有些急促,孟淑茗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昨晚长安出什么事了?”
孟腾听了,小小地一愣,不知道这位大小姐什么时候关心起政事来了。本不想说,但见她目光如炬,又无法推托,便道:“惠王府的管家王终被人杀害在城门口,并且,他的家人也都在城外被杀了。”说着这些话,孟腾真是倒吸一口凉气,在孟家带了那么些年,全家被杀的案子还都只是听说而已。可孟淑茗却几乎没有注意到“一家被杀”的事实,只是反复咀嚼着“惠王府”三个字。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还有呢?”若只是谋财谋命,哪需要出动那么多人马?
“这个……”孟腾低下头,压沉了声音,“王终的怀里揣着先帝的信玺。”
先帝的信玺?孟淑茗的表情一下子凝住了,惠王府的管家揣着先帝的信玺被杀,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惠王有谋反之心——不管真相是什么,这是大多数人听到后第一反映。可是,若是这个样子,她今日的计划还要继续进行吗?挥了挥手,示意孟腾可以回去了,但她自己还呆坐在凉亭里,权衡利弊。
“小姐,小姐,”汀兰过来,见她又一次陷入沉思中,有些奇怪,“那今日您还去拂絮楼吗?”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汀兰也隐隐地感觉到了些什么。
去,还是不去?孟淑茗想了想,最终坚定地抬起头,道:“去,当然要去!”太多人都能想到是惠王仁,所以兴许就不是他呢,人若连赌的勇气都没有,成功又岂会向他招手。
这正是艳阳六月,孟府外的天空得辽阔,碧蓝如洗,将一朵朵白云锤炼成同一个模样。日光灼人,慷慨得散满乾坤之间,耀眼的绚丽让孟淑茗这样的行人投来一句句的诅咒。偶尔,微风拂过,吹起拂絮楼轻逸的丝纱,縠纹粼粼,似水上泛起的涟漪,荡漾着长蒿,缓缓淌过经年。
及至楼内,只见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搔首弄姿,取悦于能让她们活下去的男人。孟淑茗不是自诩清高的人,因为清高是要有本钱的,而她没有。与其在将来让自己的父亲随意送给一个糟老头,她还不如趁早打算,为自己找一个更靠得住的前途,比如惠王仁。径直走到青色的帷幕后,她半掩着自己,若隐若现,纤细修长的手指娴熟地拨动着手下的七弦琴,乐声悠扬婉转,以歌和之:“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吾人尽日飞花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曲罢,楼内寂静一片,原本窸窸窣窣的碎音一扫而空,几乎所有的人都向那青色的帷幕望去,遥想幕后是一位怎样的佳人。
粲然一笑,孟淑茗款款从幕后走出,朱唇轻启,柔柔地笑,倾倒了这楼中所有的男人,自也包括坐在不远处喝得醉醺醺的惠王仁。“啪”的一声,他拍着桌子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孟淑茗前边,一把抓起她白皙的手,送到嘴唇与鼻子之间,又嗅又吻。在场有人不满,凭什么美人都被他捷足先登了,但听说他是皇帝的二皇子便只好算了。
“公子,公子,你……”孟淑茗瑟缩着身子向后退,眼眶里润润的,很是害怕的样子。慕容仁见状,想起府中的那位王妃上官曚,仗着自己是丞相上官禹的女儿而不将他放在眼里,便更是喜欢得紧,索性拉进怀里,抚摸着她细嫩的脸,惹得她梨花带雨。
“殿下,殿下,这位姑娘不是我楼里的人。”这时,鸨母方过来,一脸为难。
不是?慕容仁冷冷一笑,你当他是傻子吗。不由分说,也不管怀里的人弱弱的反抗,他揽腰抱起孟淑茗便向楼上走去。
“好手腕啊!”鸨母细数着手上的银子,不禁感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