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催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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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长,荆楚逐渐了解了党政办的人员编制和责任分工:主任汪乐庚抓办公室全面工作和信访工作,机关调车手续。机要员胡伟平负责公章、档案管理、工作动态信息收集管理,完成乡党委、政府文书文件及其他交办事项。办事员龚志完成乡人大文书、文件及协助主任做好信访接待工作及主任交办的其他工作。办事员戴岚负责办公室文件通知收发登记整理,打印文书文件及协助档案工作,由于她休产假去了,所以过了几天汪乐庚就让荆楚把这档子事挑了起来。

    临近年底,由于杉山乡的上缴任务没完成,乡政府全体干部关起门来很是开了几次会。会长马书记和罗乡长针对当前任务进度落后、干部太软缺乏战斗力等情况是大大发了一通火,一致决定乡政府的工作一切向催粮催款让路,除各站办所正职在家留守以外,其余工作人员全部临时借调出来组成五个攻坚小组,分别负责全乡十九个自然村的清欠工作,借用罗乡长的话说就是“一切围绕上缴任务的完成,实现人、财、物三集中,大打一场收缴清欠的攻坚战!”

    会上还当众宣布了清欠攻坚小组的名单,荆楚和胡伟平被分配到王副书记带的小组里,龚志和刘成则分别编入了曾委员和康副乡长带队的小组里去了。

    散会后荆楚见胡伟平意兴阑珊的样子不解地问道“怎么啦?不高兴?”

    “唉,每年总要过这一关!没想到今年的关这么难过!”胡伟平发起了牢骚。“我们分的片是最难搞的太平村和先进村。这两个村从文革起就有个说法是‘太平村里不太平,先进村里无先进’,村级班子不得力只会和稀泥,村民刁钻霸道向来是只认拳头不知法律的。这两村全年上缴情况是全乡倒数一二,偏偏还绑在一起,怕不得我们轻松哦!”

    “真的么?”荆楚小声惊叹道,不禁心里也开始叵测起来。

    开完会的当天下午,王副书记就在自己宿舍里召开了由小组成员和片内村支书参加的工作会议,王副书记叫王茂云,兼任乡党委纪委书记,年近五十了,干了一辈子农村基层工作,可谓经验丰富。他是本地人,身体好精神旺干劲足,说话亮如钟,走路一阵风。乡政府班子遇上当地一些群体性事件和突发情况,有很多情况下是由他出面化解的,所以在当地威信较高。此次把最困难的片区交给他,未尝没有一点借重他能力的考虑。王茂云的动员讲话一完,接下来按程序是小组成员的分别表态了。荆楚默默地观察起自己不认识的小组其他成员起来。

    财政所和派出所分别来了两个工作人员,林业站也来了一个叫李军的,加上王书记小组共有八人,七男一女,唯一的女同志是财政所的出纳吴敏,一个胖呼呼的姑娘。大家按惯例分别表示一定服从王书记的领导团结协作将村里的上缴和统筹提留款收上来。

    先进村的村支书是位女同志,名叫吴爱珍,讲话没什么主见,表态也软绵绵的,荆楚听旁边派出所的王勇介绍原来先进村没几个党员,支部里的人老的老,外出打工的打工,上头也只好让她一个家庭妇女当上了村支书。

    太平村的村支书是个头发斑白年近六十的老头陈开山,轮到他讲话时他正叭叭地吸着自制卷烟,浓烈辛辣的烟气熏得旁边刚参加工作的吴敏直摆手。陈开山先是默不作声,见王茂云点他的将才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慢悠悠地道“王书记,你是知道太平村的底子。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到哪我跟哪,尽量做工作呗。”

    王茂云闻言皱了皱眉头,显然对陈开山的表态不满意,但停了停还是忍了。表态过后,很快会就开完了,大家从王茂云的房间里鱼贯而出,留下一地的烟屁股让他很是忙了一阵子。

    第二天一早,除了派出所的联防队员王勇请假外,小组的其余成员按约定在乡政府院里集合,一人一辆自行车由王茂云带队,朝着首站先进村进发。荆楚没有自行车,经王茂云指派就骑了吴敏的车搭着她跟着队伍去了。

    王茂云打头,一行六骑有说有笑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荆楚由于用力蹬车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道路两旁的田野里堆起了金黄的稻草垛,空中不时飘过燃烧秸杆的气息,这一切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荆楚长吸一口气,将这气息吸入肺中感觉分外亲切。近二十里山路让一行人花了一个多钟头这才到达了目的地先进村,按照约定大家先到村支书吴爱珍家里歇脚确定对象再行定夺。

    吴爱珍给村主任、会计和治保主任发了信,但只有村会计郭援朝一人按要求带着统筹提留账来了,王茂云知道这个村的老底子,也就不多等了,他言简意赅地向会计说明了来意,拿村里的账本先与财政所清单核对了一下清收对象的积欠后要求所有人员分两个组同时开进,他带吴支书、财政所吴敏、党政办胡伟平等人一个组,负责一至五组的上门清欠;派出所林强带郭援朝、荆楚和林业站李军等人一个组,负责六至九组的上门清欠,中午12:30再到村支书家碰头吃饭。一行人计议停当便分头徒步开始行动。

    荆楚这一组的组长是派出所林强,他是个中等身材三十出头的年青人,一身警服穿在身上煞是威武。郭援朝在前带路,林强紧随其后走在其它小组成员的前头,爬坡时荆楚一抬头瞥见了他腰间别着锃亮的手铐,很是吃了一惊。

    一行人闷头赶着山路,喘息之声此起彼伏之际,李军的大嗓门响起来了“林所长,你穿着这身虎皮可得保着兄弟们平安无事啊!”李军与林强是老熟人了,一路上没少互相开玩笑。

    林强回过头来咧嘴笑了“他妈的,最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披虎皮的了,乡政府有啥事都调我们撑场面。你没听说‘警察是万金油,哪儿痛往哪抹,上管空气下管地,还管催款子、打狗子、刮宫子、扎卵子’么?”

    林强的话引来了一阵哄笑,李军也自嘲道“还真是万金油啊!到处搽得又屁事顶不得用,别说你们了,我们乡干部不也是‘赶猪子、担谷子、打狗子、催款子、割卵子’的五子干部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第一户清欠对象张抗美家里。这是几间建在半山腰的平房屋,外墙是半红砖半土砖结构,挨地基的一截是红砖,往上一截直至屋顶却还是土砖,木制的窗棂连玻璃都没有装,只是用几张地膜蒙上聊以遮风避雨。应该是户贫困户,荆楚心里想。

    张抗美没在家,家里一个四十多岁病恹恹的女人惊恐地望着这支队伍。“秀珍弟媳,抗美兄弟到哪去了?”郭援朝边招呼林强一行人进屋坐下边和张抗美老婆拉话。

    “兴许是山上看林子去了吧?郭领导,您这是?”女人还是惊疑不定。

    “哦,你家还欠去年和今年两年的上缴款137.60元,这是乡政府的领导,今天特地上门来催款来了。你赶紧去把抗美叫回来吧。”

    “哦”女人急忙忙地出门了。郭援朝往灶屋里走了一圈拿了几个杯子提了个脏兮兮的热水瓶出来“庄户人家没见过世面,连待客的规矩都不懂。”说着给清欠小组成员一人泡了一杯茶。

    荆楚连忙站起双手接过郭援朝递过的茶,茶杯好象很久没有洗了,豁口的杯沿似乎总有些许黑痕没有洗净,尽管口干但荆楚还是忍着没有去啜,反观林强、李军等人却已经喝开了。

    “张抗美是老实人,没有儿子,女儿也出嫁了,没有负担,以前也没有拖欠过上缴。只是这两年时运不济,他女人身体不争气,大病小病这几年用去了好几千块,两口子守着###亩旱地过活,又没有别的什么来钱的路子,日子确实过得紧巴。”郭援朝向林强等人开始介绍这家人的底细。

    荆楚坐在堂屋里,屋里却只靠大门和屋顶的亮瓦采光,显得阴森森的与外面的阳光明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山路出了身毛毛汗,此时倒觉得寒气袭人起来,手捧着热茶忍不住小小啜了一口。茶应该是农户自己炒的,又苦又涩还带着浓重的烟火气息,但一口热水下肚还是让荆楚觉得身上热乎多了。

    正聊着,张抗美勿勿赶回来了。顾名思义,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典型的中国式农民,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粗糙,饱经风霜的脸上是刀砍斧劈般的深深皱纹。不待郭援朝开口,张抗美就带着恭歉的笑容央求道“政府,我不是不交上缴啊,只是这两年家用太大实在没钱交啊!这样行不?明年,明年我一定全部结清,自已送到政府来行不?”

    荆楚心里一软正待柔声相劝,只听林强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老张啊,这欠债还钱,种地纳粮是天经地义啊!乡里和村上体谅你的难处给你减免村提留和统筹款了,上缴款标准也尽量降低了,但就是这样去年你也没有交,今年不能再拖了,反正才百多块钱,我们这么多人到你家来可不能空着手回去挨领导的训,一句话,今天一定得结清!”

    张抗美一番央求得了这么句硬梆梆的话,只好苦着脸转向郭援朝,“援朝,我家的情况你都知道,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郭援朝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抗美啊,咱俩同年,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同组人,你当我老哥愿意带政府的领导来你家催款啊?没法子,上头点将,这上缴反正是躲不掉的,迟交不如早交,你想点办法早点让我交差吧!”

    张抗美哭丧着脸哀求“政府啊,我去年送了老娘上山,现在老婆子还有哮喘病每天都得吃药。家里猪都没喂一头,确实是没有空钱余粮了啊!”

    林强呼起站起来“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们担谷去!”说着作势往粮仓走去。

    “不能啊,政府,这都是口粮啊!你们担了走,我们两口子就没得吃了!”张抗美抢上前去拦住了林强。

    “暴力抗法?真想到看守所去吃二两米啊?信不信我铐了你?”林强从屁股后面摸出了手铐厉声喝道。

    张抗美一下子蔫了,身后的婆粮也冲上来哭着将他拖开,郭援朝也上前作势拉住林强的手一边好言相劝一边转头对张抗美夫妇喝道“还不快到你女婿家去借钱来?真等着被抓啊?”

    张抗美夫妇闻言立即出了门,荆楚心情复杂地望着夫妇俩慌慌张张远去的背影,心里是说不出的凄凉滋味。这边林强和郭援朝相视一笑重又坐下,“老郭,你看他女婿会借钱给他么?”

    “应该会吧?他女婿家虽说也不富裕,但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老丈人被抓走吧?”

    众人一边等一边扯闲话,荆楚默默无语地坐在一旁,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这一等就是近一个钟头,等到林强抽到第十支烟的时候,张抗美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交款了。

    郭援朝给他开了收据,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叹了口气就随众人出门了。

    第二户是五组的葛木匠,住对面山腰上。农村的山路是望见屋走断腿,看上去直线距离不远走过去就难了。一行人怨声载道地重走山路,好容易到了葛木匠家,正巧他在门前地坪里刨一张门板,郭援朝冲他打了个招呼却吃了个冷脸,给他介绍林强一行人,葛木匠也没给好脸色看。见葛木匠沉声不响不理会,郭援朝只好讪讪笑着自顾自找了椅子招呼林强等人坐下。荆楚打量了一下身材高大魁梧的葛木匠,他大约三十六七岁,一头粗硬倔强的短发,脸部轮廓粗犷,手关节粗大有力,随着身子的俯仰,刨子在有力的进退,一片片木花从门板上飞离,看来木工手艺不错。住房也是当地少有的双层砖混结构外墙还贴了纯色杂石子装饰,看情况在当地当属较殷实之户。

    “金辉,这位是乡派出所的林所长,这几位也是乡政府的干部――”

    “派出所的又怎么啦?老子又没犯法,少来唬人!”葛木匠粗鲁地打断了郭援朝的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林强作了个手势止住了郭援朝的争辩,“我们是来清欠你这三年来欠交的上缴款和村提留乡统筹款的。一共是651.8元,你马上把钱上交给我们就不算你的滞纳金和罚款了。”

    “交个屁!老子前年自己打家具砍了几棵树就被你们乡政府林业站罚了900块!不把那些钱退给我,老子就没钱交上缴!”葛木匠越说越来劲,说到后来竟然拍起了门板!

    “你私砍滥罚,本来就是违反了《林业法》的违法行为,罚款还是轻的,严重的还要判刑呢!”林业站的李军站起来解释道。

    “有种你就来捆我抓我啊!每天屁事都不干,只知道向老百姓伸手要钱!什么干部?!”葛木匠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得唾沫横飞。

    “你以为我们不敢啊?”林强呼地站起来摸出手铐“拒交上缴就是暴力抗法!”清欠工作组的其余人等包括荆楚也都一同站了起来。

    “你敢来抓我,老子就和你拼了!”葛木匠也不示弱地举起了手中的刨刀。

    “葛金辉!你咋能胡来?!”郭援朝冲上前去死死抱住葛木匠,“这是政府!乱来是要坐牢的!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一家妻儿老小着想啊!”这时女人孩子也冲出来抱着他哇哇大哭起来。

    郭援朝一句话戳中了葛木匠的软肋,顿时底气不足了,郭援朝乘机夺下了他手中的刨刀强按着他坐下了。

    荆楚喉咙发痒,想讲几句做做思想工作,但一看别人没有作声便强捺下了发言的冲动,这时林强又开口了“葛金辉,你被林业站处罚的事情不能作为拒交上缴提留的借口。违法就要认罚,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也明白。你家情况大家都看到了,在村里算是数得着的富裕户了,你带头不交,别人怎么看?我们的工作怎么开展?”

    “反正我被你们罚了钱!家里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鲜,上缴我认了,可提留统筹我没得交!”葛木匠瓮声道。

    “‘三提五统’也是国法,你说不交就不交?”李军打蛇随棍上。

    “提留统筹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葛木匠又犯了浑。

    林强见场面难看偷偷向郭援朝递了个眼色,郭援朝会意拉起一旁的葛木匠女人到屋里说话去了。

    “‘三提五统’你凭啥不交?”荆楚终于忍不住开口相询。

    “提留统筹交个屁啊,交了让乡村两级贪官拿来吃冤枉么?!”葛木匠还是一意孤行。

    “现在财政制度严,管束紧,乡财政年年都要经审计的,村财政不也对村民实行公开了么?你说有人吃冤枉怕是自己瞎猜的吧?”荆楚据理力争,他甚至还感觉到了一旁林强投来赞赏的目光。

    “我不管,反正你们是官官相护的!老百姓讨不到一句真话!”葛木匠还在犯倔,他女人走过来将他拉进了屋嘀咕了好一阵,之后葛木匠就没出来了,倒是他女人走出来向郭援朝交清了款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