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迎着清晨的凉风降落在依弗伊斯尼尔的废墟上,他抖了抖凌乱的羽毛,变化作了黑发红眸的少年。薄暮之中,他那身着黑色长袍的主人坐在一块刻有斜纹的大石旁。这石头从前大概是横梁,虽然现在残破不堪,却并不妨碍它兼职做一下小桌。它此刻正支撑着否定之主――这位卡德摩尼大陆上最诡秘的法师的胳臂,而法师的胳臂支撑着他的头颅。
法师把自己的手埋在手掌里,黑色的双眼原本是闭着的。乌鸦刚落地,它便睁了开来。
“您打搅了我的沉思,托利斯坦。”
“很抱歉……我的主人。”
使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沉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当主人对他使用敬语时意味着什么。他静静地看着主人跳到那块大石头上,缓缓地来回踱步。
“这是必然的结局。”I.D说,虽然他用非常平稳的语调将这句话说出来,可是侍奉了他一千多年的使魔还是听出了其中哀痛的味道。
托利斯坦的目光随他踱了三个来回,便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掌心那根漂亮的黑色长翎,低声说:“可是主人,值得庆幸的是您已经用魔法拓下了这座城市的范本,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把它重新建……”
“……没有必要。”I.D干脆地打断了他,“我最大的缺点就在于比任何人都清楚永恒的虚伪,却又比任何人都要迷恋。依弗伊斯尼尔对于我来说,只是通向过去的一个标签。标签本身就意味着它不是真实的,先天就带有悲哀的谎言与欺骗。”
“很难理解,主人。假如您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抹去我的记忆的话,或许我现在可以安慰您。”
“那是为了你好,托利斯坦,人生最难的不是记住,而是遗忘。”
“哦?”使魔微微扬起了嘴角,虽然他低着头,不过这个角度不足以掩饰他脸上的桀骜。
“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人类所谓的真、假;善、恶;悲,喜;美,丑。一切的多元与对立,最初都来自于‘一’。”
“‘善恶一体’吗?”
“不错,但这一切,都是人类自以为是生造出来的‘标签’。人类最大的悲哀是什么?无非就是以有限丈量无限,用残缺面对完美。由此产生了思考和争论,哲学就这样诞生。”
“自以为是?为什么要用上这个贬义词?”
“人是怎样认识世界的?”I.D突然问。
“靠知觉呀。”托利斯坦说完又想了想,“我们感知了这个多彩的世界后,再用自己的理性把它们概括出来……”
“哼!知性!哼!理性!”I.D嗤之以鼻,“你可知道人类历史曾经有两帮笨蛋,一帮一口咬定感知所认知的比理性可靠,另一伙却截然相反,两伙人为这个简单的问题吵了三百多年!”
“您怎样看呢?”
“很简单,感知对于人类来说是认知世界必备的工具,理性是鉴别感知真伪并可以加工感知的工具;当然了,理性这个工具本身就具有相当高的故障率,而‘真伪’这个定义本身就是一个‘标签’。”
“‘标签’?您又提到了标签,可否请您先为‘标签’作一个定义?”
I.D看了看使魔迷惑的样子,微微笑了笑,露出了尖锐的犬齿:“定义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标签化’,你再回过头去想想我刚才的提问,人是怎样认识世界的。”
托利斯坦扭着头,似乎有些委屈:“我前面已经回答了,是你把话题扯开的。”
“……那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你是怎样称呼他为石头的?”I.D走到了条石的另一端,整块石头就像跷跷板一样随着他的体重沉了下去。
“……因为大家都叫他石头。”
“不对。”I.D严肃地摇了摇头,“我叫他横梁。”
“您没说错。”
“那你呢?”
“我……也没说错。”
I.D饶有兴味地看着托利斯坦为难的样子,笑出了声;“你总是能让我开心,小伙子。你没有屈从我的权威而坚持了自己的意见,这很好。但是倘若你是人类‘标签化’的过程中的弱者,恐怕就没有今天的幸运,你过来,我来和你讲个故事。”
托利斯坦依言跳上了条石,I.D的那一端又翘了起来。
“在人类渐渐产生语言和概念的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个智者,称呼这东西为‘石头’,于是他们氏族的人全称呼它为‘石头’。或许有人称呼它为其他的什么,但是因为得不到大家的公认,所以那个名称就没有保留下来;有另一个氏族称呼它为‘泥巴’,但是后来这个氏族因为某些原因被头一个氏族兼并融合了,于是他们也开始称呼它为‘石头’。数千年过去了,这伙人的后代越过了自己祖先所居住的大陆,接触到了另一伙人类,那伙人类称呼它为‘泥巴’。头一伙人不买帐,但是两个人类大集落谁也无法消灭融合谁,于是停战之后的他们约定,头一伙人语言里的‘石头’等同于后一伙人语言里的‘泥巴’。总之就算发音字形完全不一样,这二个符号也是同样指代那样物质,这就是所谓的‘标签’。形成这个观念的过程就是‘标签化’。”
托利斯坦点了点头:“这么说,‘标签’是完全主观的咯?”
“没错,但是人类史上所有的争执,便来自于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标签’是客观的,对于同一样事物产生不同的看法和定义,不就是纷争的源头吗?”
“这么说来,人类还是不要形成‘标签’的好咯?”
“完全错误!”I.D突然加大了声音,“倘若没有‘标签’,那么人类就不可能交流,也无法进化成现在这样的社会性动物。”
“……这是对于‘标签’来说的‘善恶一体’吗?”
“对了,但是由于本能或者说人类刻骨的缺陷,使他们在‘标签’的问题上陷入了盲目乐观的怪圈,数千年来都是如此。”I.D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们通常会忘记‘标签’本来就是人类主观赋予的概念,不能与事实存在的事物完全等同。”
“比如说?”
“比如说第一伙人所居住的地方只有这种白色的石头,那么在他们的关于‘石头’的标签里,就没有黑色的石头。倘若他们后来接触到了黑色的石头,就必然得给它安上一个新的标签。对于大多数的人类来说,他们得感谢他们的母语里都有修饰格和形容词,既然他们先把这样坚硬的东西定义为石头,那么以后发现其他拥有坚硬的属性及其他不同属性的东西时,只要加上不同的修饰格就可以了。譬如‘白色的石头’、‘青色的石头’、‘含铁的石头’、‘易碎的石头’。要不然,倘若因为些微的不同就要生造新的‘标签’,人类那点可怜的大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托利斯坦望向了天空:“如果存在能够完全记录所有信息全知全能的生物呢?”
I.D优雅地打了个响指:“哦,那不就是人类自己编造出来的,传说中的神吗?”
使魔沉默了好一会,有个问题存在他肚子里,但是他不敢问,只听他主人续道:
“……所以人类的所有交流其实建立在‘标签化’之后的,也就是说,他们交流的概念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人为主观断定之后的东西。这样使人类向成为社会动物前进了一步,但也成了人类苦恼的源泉。”
“苦恼?能有交流的工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苦恼?”
I.D伸指在托利斯坦的脑袋上敲了几下:“笨蛋啊,因为每个人心里的‘标签’都是不一样的。‘标签’等同时他们便觉得很高兴,但是大多数情况下‘标签’是不等同的,所以到头来他们苦恼的时候更多。当然了,有些‘大标签’是全体人类长久以来公认的,这看上去很好,但是同时也造成了人类的盲目短见。”
“比方说?”
“比方说逻辑就是全体人类认可的东西,然而事实上,世界的变化发展未必是完全按照逻辑的。这就出了问题,每当出现例外,人类只好忙不迭地补充修正,以至于他们形而上的理论构架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晦涩,越来越难被弄懂。殊不知,出生即是死亡,在选定逻辑这条路之后的人类同时就失去了其他可能。现在对于人类来说,不讲逻辑的人就是疯子,但是他们经常发现天才原来和疯子差不多。”
托利斯坦一边揉着自己被敲痛的脑袋一边说:“天才是逻辑之外的么?”
I.D点了点头:“我认为假如严格定义的话,应该如此,人类总结归纳天才的成功之路之后依样画葫芦,多半可以成功,但是这些人不再是天才。当然了,许多天才是在重复大量前人符合逻辑的经验上,稍微加上了一些不合逻辑的成分。”
I.D说完笑了笑:“而我,不合逻辑的成分比他们要多些,譬如他们大多数不曾看到‘标签’不是绝对的,是会不断变化的。那些人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交流的只是虚假的‘标签’而不是真实。”
托利斯坦早就习惯了主人自恋,好奇心使他接下去追问道:“关于‘标签’的变化,那是怎么说?”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I.D抓了抓托利斯坦浓密的黑发,“‘标签’既然是人为给予的,那么肯定会随着人的成长、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变化。这样下去,在不同人眼里,同一个‘标签’指代不同事物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说,人和人之间的沟通会更复杂,而越来越复杂的社会具有越来越大惯性,当他们从数千年前开始,现在已经很快了,快到难以回头的地步。他们不能明白,所有东西,包括他们曾经深信的‘真理’,都是人为给予的‘标签’而已。”
“这么说,您完全否定‘标签’咯?”
“不,不,不。我刚才只是提了下长久以来被人忽视的‘标签’的弊端而已。要知道,在我看来,任何事物都是‘善恶一体’的。倘若人类不是给所有事物都贴上‘标签’的话,他们能交流吗?譬如说,‘托利斯坦’就是你的标签,我喊它的时候你马上就会知道这是什么,倘若你没有这个标签,那么我和你交流就会出现问题。”
“你不是经常喊我‘喂’吗?”
“只有二个人时当然可以,倘若伊斯希尔格尔也在,我使用‘喂’这个简单的标签,你们就会搞不清楚我在喊谁了。人类使用‘标签’的初衷就是为了更好认识世界,更好地交流。所以有时候会有一些‘根源标签’。”
“……我只知道根源法则。”
“这不难理解,托利斯坦。”I.D抓着他的脑袋加了点力,“这就好比人要量一样东西,他必须有把尺;或者说,要翘起一样东西,必须有个支点。神学家所说的‘神’和哲学家说的‘绝对理性’都属于这一类东西,这帮家伙的愚蠢就在于自己还搞不清楚自己所说的东西的样貌就用它去忽悠别人。”
“可是,世界上相信这些的人很多呢?”
“那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或者有时间独立思考的,孩子。”I.D说,“他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他们所要面对的世界是无限的,他们不得不把一些自己不知道或者不擅长的领域去交给别人贴‘标签’,然后自己相信权威,直接拿过来用就是了。”
“这样会有问题吗?”
“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人类有时候太自信了。你知道,太自信的家伙往往会倒大霉,尤其在支撑自信的最根源的‘标签’崩溃之后。”I.D看了看北方,“比如阿瓦隆之厅中那些变成的石像的家伙们。”
“……那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只是没有人能够从绝望的突破中看见希望而已。”I.D说,“要相信但不要狂信,存在和符合的确会让人很愉悦,但是只有否定才会让历史前进――尽管否定自己是那样的艰难的痛苦。人总是会认为否定之后只有虚无,然而并非如此,虚无之前不是否定,而是毁灭。”
I.D取下脖子上挂着的银色坠饰握在手里,续道:
“人需要保持自己对未知的畏惧与信仰,这就是宗教得以产生的根源所在。然而,像救赎教会那种像要把帕拉赛兰斯描述成绝对尺度的做法又是我所反对的,你知道,迷信就是把法则绝对化。‘标签’这东西不完全可信,但不得不信,因为除此以外,目前没有更好的方法,所以不必太过欣喜,也不必为此哀痛。”
“您对什么都否定。”托利斯坦摇了摇头,发现太阳已经出来,“对很多人来说,相信并活下去是最幸福的。”
“说的没错。”I.D拉起了自己的兜帽,遮挡住了照向他的阳光,“但是对有些人来说,作出抉择之后往往就无法回头了,仅此而已。”
他抛出了手中的银笛,光与暗的螺旋之中,骨龙伊斯希尔格尔缓缓出现。
“在否定看来,相对时间里的存在是合理正确的;但是在存在看WWW.soudu.org来,任何时候否定都是不合理的。”
“您在抱怨吗,主人?”托利斯坦随着主人跳上骨龙的脊背,“很罕见呢。”
I.D没有在意使魔冒犯他的话,独自轻声道:“属于存在的秩序与混沌,而否定之后只有苦痛与恐惧。所以人类是那样无可就药地陶醉在存在的庇护下,以为那样就可以使自己永恒。”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托利斯坦低下了头:“然而,您说过,真正的永恒,不存在。”
“问题就在这里。”I.D说,骨龙腾空而起,依弗伊斯尼尔的废墟wWw.越来越小。
托利斯坦听见他主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号称‘永恒之城’的依弗伊斯尼尔用它的瓦砾证实这是在说谎。”
“那您完全不必沮丧。”使魔说。
“你说得对。不过,虽然真正的完美和永恒不存在,但是追求完美和永恒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美。”I.D说完微微笑了笑,“人类本质上是要倾向存在的,所以我就不可避免地成了魔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