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一声咳嗽打断了两人的世界,蒙面男子回来了,他身后还站着一个蒙面的小个子。
小个子看上去像是位医生,他一边搅着手里一种药膏,一边来到夏尔的床前。
医者小心翼翼地褪下夏尔的上衣,娴熟地帮他搽上药膏,蒙面男子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望着面色绯红的少年少女。
“咦?”医者突然发出一声惊噫,手中的药罐子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怎么了?”蒙面男子来到了他的身旁。
“你可是修尔人?”医者问夏尔,听声音她是个年轻的女人。
“是啊。”少年点点头,看见了医者那双似曾相识的淡色的眼睛。
“你这个狼头纹身是生下来就纹上去的吗?”
“不知道,但是从我有记忆起,我肩膀上就有这个纹身。”少年说,“我们很多修尔人身上都有纹身的,安娜也有,而且和我的一模一样。”
“什么?”医者扯下了自己的面巾,从衣襟里掏出了一枚火刑柱式样的坠饰,举到少年眼前,“你认得它么?这是我们家里每个人都会有的东西。”
“这是……圣母的徽记!”少年说,他也从自己贴肉的地方掏出了一枚纹饰,虽然做工同样粗陋,但是式样完全一样,只是它的链子是黑色的。这时候少年看清楚了,原来医者就是当初那个撞破他和安娜私会的少妇。
“你的名字?”
“夏尔。”
“柯露娜的祝福!”少妇在胸口划着圆圈,“我叫卡琳,卡琳•皮勒鲁德。你是我的弟弟!”
她褪下了自己半边衣裳,露出了肩头一个一模一样的纹身。
“……姐姐?”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念出这个词。
“是的!我是你最大的姐姐,我十岁被家里送给亨德尔神甫做养女的时候,你还被妈妈抱在怀里。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里的其他人呢?”
“死了。”少年低声说,“黑死病――邪王的诅咒。”
他们都没发觉安娜的身子摇摇欲坠,少女哆嗦着,从贴肉的地方掏出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坠饰,串着它的链子是银色的。
“你们还忘记了一个。”蒙面男子有些凝重地说,示意重逢中的姐弟俩。
他们一齐扭头,一齐看见了安娜手中的项链。
少年的头嗡地一下炸了,安娜的那条链子他再熟悉不过了。但是现在,所有的事情滑向一个可怕的深渊。
卡琳褪下了安娜的半边衣裳,少女的肩头也有一个狼头纹身。
“你是……最小的妹妹?”卡琳迟疑了一下,“我不确定,我被家里送走的时候,妈妈怀着的孩子还没出生。”
“这不是真的!”夏尔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安娜不是我们的妹妹,她是我从雪地里捡来的……孤儿……”
“捡来的,孩子?”卡琳沉吟着,“你捡到她的时候,她带着这条链子的吗?”
夏尔哽住了,接着他大声叫嚷了起来:“安娜决不是我们的妹妹!我的爸爸妈妈得了黑死病死了,我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我在雪地里扒开了一个雪堆,里头埋着安娜的妈妈和弟弟,我把她抱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
“你见过安娜的妈妈?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少年回忆着那晚雪地里那张青色的脸,他想起了那女人裸露的肩头上也有个模糊的纹身,她倒下时还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安娜的妈妈那晚倒在雪地里了!”夏尔害怕地嚷着,一些模糊的记忆却像喷涌的泉水似的涌上心头:
村长驱逐他的时候,嘴里嚷着的野孩子。
印象里,他的父母待他也不是很和善,打骂是家常便饭。
小伙伴们经常嘲笑他和父亲长得完全不像。
而雪地里女人那张大理石般的脸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安娜,绝望地大喊着:“安wWw.娜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她!”
卡琳愣了一下,看着抱作一团的少年少女。
“你们别这样,我们三兄妹好不容易重逢了……”
“安娜不是我们的妹妹,她是我的妻子!”夏尔认真地说,“姐姐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受圣母绝罚的呀!”卡琳急了,“我知道你们吃了很苦,但是……”
她把目光投向了安娜,可是少女此刻正紧紧地抓着夏尔,像害怕一松手他就飞了似的。
“安娜,你叫安娜吧,你进过修会,你应该知道圣母……”
“夏尔哥哥就是我的一切,我爱他!”少女说,“我不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你撒谎!”
“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卡琳一张脸胀得通红,“我们几天之前还不认识……”
“那么我们继续不认识下去好了,谢谢两位帮助过我们。”夏尔急冲冲地打断她的话,他挣扎着下了床,挽着安娜的手想要出门。
“站住!你们想到哪里去?”卡琳的眉毛竖了起来,指着他们的手气得不住颤抖,“柯露娜的诅咒!你们……你们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禽兽不如?”夏尔笑了,“人就一定比禽兽好吗?禽兽吃比他们弱小的禽兽至少还能看见血,人吃起人来骨头都不剩!那天晚上我抱着安娜走到一个镇子上,没有一户人家打开他们房门!我们一起流浪了十年,除了我和安娜,又有谁多在意我们的死活?”
“住口!你这个……你这个该被诅咒的鬼东西,一定是你迷惑了安娜,一定是!安娜你听我说,你们不能……”
“你别太生气,会气坏身子。”蒙面男子插话,“有话好好说。”
“我不想听。”安娜对他摇了摇头,转身挽住了夏尔的手。
“走呀!去流浪!”她说。
卡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重逢的喜悦和突然的噩耗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她无力地倒了下来,吐出了一口血。她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喉咙咕噜着,说不出一句话。
“卡琳,卡琳!你怎么了!”蒙面男子一把甩去面巾,露出了太阳般的发色,他搂住了妻子的身子,却发现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不能……让他们……”卡琳指了指夏尔和安娜,停止了呼吸。
死亡的大网笼住了将要飞走的两只鸟儿,他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那位单膝跪地,搂着妻子尸体的青年。
他没有哭。
他伸手帮妻子合上了睁得圆圆的眼睛,回过头来平静地望着这对历经苦难的恋人。
“你要报仇吗?”夏尔把安娜藏在自己身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叫做“罗切斯特的夜鹰”的奇男子有多么厉害。
“不。”青年说,他抱着妻子的尸首站起了身。
“你为什么不哭?”
“还没到那时候。”
“你不爱你妻子吗?那你为什么娶她?”夏尔怯怯地问。
“当然爱,我与我妻子的爱丝毫不比你们差。”青年说,“只是,再甜美的爱情也会因为死亡而终结,虽然对我来说来得太早了些。”
沉默,年轻的恋人咀嚼着这句话。
“对不起。”夏尔朝青年深深鞠了一躬,“姐姐他……”
“这不能完全责怪你们。”青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妻子是你们的姐姐,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命运?”少年侧着头想了想,“我曾经害怕它,但自从捡到安娜那天起,我就发现命运的好坏对于心志顽强的人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青年看见了银眸里此刻闪动的光,像锐利的刀剑上的寒芒一样。
他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一柄从未染上鲜血的剑。然而对于剑来说,不管有多锐利,时间久了总会钝掉。
不是每把剑都是他那把永不磨损的魔法短剑•流光。
青年沉默了一会,又说:“即便你面对命运毫无惧色,你能承受人类固有的那些道德秩序压的份量么?”
“我……”夏尔捏了捏拳头,“我能!我们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那里温暖、宁静,只有我和我的安娜!”
这是逃避啊,青年低下了头。
逃避就意味着,心口始终若有若无地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
寂静的夜色里,安娜说话了:“对不起,我最爱夏尔哥哥,我永远记得你的善良你的好,但是我想,我这辈子大概只能做你的妹妹了。”
“为什么!?”少年震惊下的怒吼就像咆哮,“不要听信她的谎言!或许她真是我姐姐,但绝不是你姐姐!”
“她没有撒谎,你难道没有发现,我和她长得挺像吗?”
“不!一点也不像!她是那么可恶,而你又是那么可爱!”
安娜眨了眨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亲爱的夏尔哥哥,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世界。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假如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话,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地和你生活在一起――真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爱你。但是,姐姐因此死了,我不能忘记她的愤怒与悲伤,自私地享受自己的幸福……所以……再见了……”
她深深地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然后放脱了他们紧握着的那只手。
“你去哪里?”少年伸手抓住了那只手。
“去我该去的地方。”安娜甩了甩手,却挣不开。
少女使劲一挣,甩到了夏尔身上。少女的拳头力量不大,却足以击垮一个心志顽强的男人。
就在他发愣的那一瞬间,少女踏着积雪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
“安娜!”回过神来的夏尔大声喊,但是他的声音被屋外呼啸的风吞没了。
比那一晚还要深沉的寒冷深渊吞噬了他。
少年的身躯沿着门框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他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腿间。他身上被打伤的地方还淌着血,肩头裸露的那只狼头也沾着血。
他没有哭,至少听不见哭的声音,暗暗的夜色里,只能看见火红色的头发火焰般地跳跃着。
青年缓缓用手抚平了妻子的面容,使她看上去又是那么地平宜可亲。
“你不去追她吗?”他说。
夏尔抬起了头,看见那双湖泊般的眼睛,那种温和的颜色,自然而然地让人心生亲切。
“去……追她?你说什么呢?”少年冷笑着,“你在嘲弄我吗?嘲弄我这个害死你妻子的凶手?”
“我说过那不完全是你们的错!”青年提高了嗓门,“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的狭隘――我现在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在和受害者说话,在那该死的命运之下!”
“这不是命运的错!我在命运面前从来就没有输!什么道德?什么伦理?为什么我就不能爱我的妹妹?我曾经见过鸽子,它们每次生两颗蛋,孵化之后就是天造地设的夫妻;我也曾见过雪原上流浪的狼,相爱就是相爱,繁衍就是繁衍,它们可管不了那么许多!”
“生活里拥有诸多的秩序与规则,这就是人啊!”
“伦理和道德是为了人类幸福而诞生的吗?那么我的幸福又在哪里?!”
青年沉默了,看着愤激的少年大声嚷着:
“人?好,你说人!那些口是心非的不也是人吗?那些虚伪做作的不是人吗?那些利欲熏心的不是人吗?那些践踏规则自私自利的不就是人吗?”
“你想和那些人一样么?那些徒具人类外皮的人?”
“外皮?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那张皮吗?没有那张皮他们就不能骑在我们头上了!他们编制法律,是为了更好地欺诈我们;他们编制道德,是为了更好地约束我们;他们口中的秩序就是我们的痛苦!去他妈的人类,去他妈的秩序!我诅咒它!圣母柯露娜。听见了没有!我诅咒它!!”少年嘶吼着,就像雪原上流浪着的狼。
青年听着这孩子骇人听闻的言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轻声说:“绝对的自由等于蛮荒,等于堕落,等于野兽。”
“我情愿做真正的野兽!”夏尔一字一句地说,“是人教人变成野兽!”
“不管怎样,有些东西还是神圣的啊。”
“安娜在我心里就是神圣的!我的安娜,我的安娜!”少年的声音哑了下去,就像一只破掉的号角。
“不能让自己除了了愤怒之外一无所有啊,年轻人。仇恨除了仇恨不会生出什么,只须悄悄地抓住自己的幸福就可以了。”青年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连话里都带着沧桑,“其实有时候,人类对很多事都无能为力的,因为呆在一起太久了,所以就忘却了无奈与恐惧。”
“那我只能哭泣吗?”
“不,要笑!乘着还拥有的时候大声地笑出来!失去了就去追寻!”
“笑?哈哈哈!我用不着你可怜我!你们这种假惺惺的关怀叫做――叫做伪善!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我决不认同你们那些虚伪的秩序,我会拥有力量!我决不会输的!”
他大笑着走出了大门,踏着薄薄的积雪而去。
他不知道,青年就在他离开屋门的一刹那,无声地流下了眼泪。
他的灵魂向往天堂,梦想却锁进了地狱,惟有躯体空荡荡地留在世上。
他又开始在卡德摩尼的大地上流浪,他漂泊到了更远的地方。
随后,十年的时光匆匆流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