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夕阳从树林的缝隙中倾泻下来，照在曲小鸥光洁美丽的脸上。她低着头，嘴里的哈气在裘皮领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霜，睫毛上挂着晶莹透亮的东西。她避开欧阳的目光，脚下意识地踢着堆积的落叶。
“这不怨我，我也是没办法。”她说。
这已说明了一切。直觉告诉他，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失去了机会，永远。
“不必解释小鸥，你没有错，敢于说实话、敢于面对现实本身就是一种好品质，况且我们本来就没什么。”
“这也不怨我！”
欧阳仰面向天，长出了一口气。
活该！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道。就此事而言，自己远不及农夫，起码不如农夫执着。人都是在现实中生活着，用农夫的话讲：自打私有制诞生之日起，爱情，从来就是权力和金钱的附属物。
曲小鸥的呼机响了，从她紧张的表情判断，电话一定是农夫打来的。
“我们走吧。”欧阳说完径自走了。
“欧阳！欧阳！”曲小鸥在后面连声喊。
在由《探索》组织的听证会上，欧阳拿出了社委会任命他为总经理的文件和他与农夫签订的合同，以及合同中所规定的条款。他叫来会计和出纳，把收支状况一一作了汇报，账目清楚，完全符合规定。沈忱听完汇报后气愤地说：“农夫，你昨天在党组会上胡说什么，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必须做出深刻的检查，并向欧阳道歉！”
农夫听说欧阳要交账，马上作揖道：“我认错，我认错！”晚上吃饭的时候还特意给欧阳买了两条中华烟。
不少人劝欧阳：“他不仁，你也来个不义，索性割了他另起炉灶！”
欧阳说：我不想做石达开。
交账，就意味着把职务和权利交出去。
办移交的时候欧阳向农夫提了一个条件：“不许动跟我干的人。”农夫说：“那是一定的。”事实是，在他走后不久，跟他干的人全部辞职了。
元旦晚会上，欧阳进门后发现气氛不对，有许多新面孔，马良没来，听说他也遭受冷落准备离开。许多人都在躲避他。他找了一张大桌子坐下，这时，见曲小鸥从农夫的车里下来，紧随其后进了餐厅。农夫进门后对欧阳说：“你过这面坐，那张桌子是给领导们留的。”欧阳坐着没动。农夫命令曲小鸥：“马上重新布置一张桌子，那张桌子是欧阳的专坐！”
曲小鸥冲欧阳笑笑，欧阳也冲她笑笑。
直到宴会开始，欧阳始终一人坐着一张桌子，农夫和领导们敬酒时来到他面前挖苦说：“我们欧阳社长任何时候都具有领袖风范！”曲小鸥敬完酒没走，站在欧阳面前，举着酒杯大声说道：“只有欧阳能撑得住这种场面，我为真正的男人敬一杯酒，先干为敬！”说完干了杯中酒。
欧阳站了起来。他没想到她能有这种勇气。
两人共同举起了杯，大厅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向他们举杯示意。
腊月二十八那天下午，欧阳突然接到沈忱的电话：“欧阳，你来我家一趟，我有话对你说。”自从沈忱搬家后，快一个月没见到他了，欧阳购了些年货去了他家。沈忱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本不想告诉你，昨天党组会上讨论你回单位的事，二比二缓议了，会议决定把你的关系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农夫占了你的指标调到了社里，正处待遇。你回单位的希望已很渺茫了。”
欧阳苦笑了一下，说：“中国革命从依靠农民之日起就开始修正了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的失败就在于超越了自身发展的历史阶段。当今时代，无论口号叫得多么响，所体现出来的仍然是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本质特征。中国特色，这个一半是白毛一半是黑毛的政治怪胎使我想起了两种动物：一种是鸱枭，生长期内必须吃掉孪生姊妹才能存活下来；另一种是蝎子，小蝎子是以母亲的躯体为最初食物的。当假象和谎言成为民族习惯，灾难，绝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
沈忱目光如炬，语气冷得像铁：
“欧阳，历史绝不是由好人创造的。英雄的时代已离我们远去。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你身上有着致命的弱点：浮华虚荣外露，做事不计得失，还总想当救世主。贤能招嫉、功高盖主是历代能臣共同的死因。中国几千年形成的体制弊端是：一个人站着，其他人都得跪着。生存是一种斗争，是斗争就要讲究策略，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商场和官场一样凶险，在利益面前，最凶险的还是人心。要学会内怀远志默默行事，无论自然还是社会，其律动方式无非两种：山涧溪水哗哗作响，而浩浩长江却无语东流。”
没想到，这竟成了他的临终箴言，20天后，他因乙型肝炎恶性发作溘然长逝，享年52岁。
送走了沈忱，欧阳的眼前一片空白。
四年多的下海光阴，他就像一个在海边礁石上挖牡蛎的孩子，一回头发现涨潮了，后面已没有了岸，前方是一片汪洋，一切幻影被排天的巨浪所代替。他被困在了礁石上，等待他的只有一条路――wWw.
浪迹天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