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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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京城,有这样一种与众不同的居所,它租金便宜,环境幽静,而且冬暖夏凉。那些不论怀惴着怎样的一个计划、目标或者梦想初到这座都城的外省穷苦人,常会把它作为自己临时休息或者长期居住的第一选择。虽然它不拥有什么令人惊叹的建筑风格,但也独具特色:作用于战争时期,和平年代也人满为患。它有比防空洞更动听的名字:地下旅馆。北京城的商业大厦、金融中心、高级酒店、政府行政大楼的防空洞多是空闲着的,有时也居住一些保安或做办公、仓库之用。有人居住的地下旅馆在居民小区居民楼的底层。除了一些思想正统且做事一丝不苟的房东会把属于自己的那份产业用“金鑫”、“红星”、“腾达”、“东风”等过时的词汇挂牌外,其它的地下旅馆基本上没有名字,但在入口处总会摆着一块写有“地下室出租,电话几几几”字样扭曲的简陋木块或硬纸板。地下旅馆最高一层,最低三层,一般分两层。这类旅馆之间虽然在装修的精简方面有相当差异,有的光线明亮,墙壁洁白,有电视,能上网,可以洗澡,二十四小时供热水,而有的打开门走进去只能看见一张污迹斑斑、破旧不堪的床,但内部结构基本相同:纵横交错,迂回曲折,像座微型的地下迷宫。对于那些方向感稍差、第一次走进去的看房客,倘若没有房东或者服务员的引领下,想独自走出来,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此外,地下旅馆的房东们也有着相似的信仰,在旅馆的某一处,总能看得到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关公、财神或者是观音、如来佛祖。

    对于那些愤世的细心观察者,北京这座奇异、怪诞的庞大现代都市,就像一个披着华丽衣装、浓妆艳抹的妖娆村妇,倘若她静静坐在某个地方,或许偶尔会给人高贵、典雅的错觉,但只要她稍有举动,那粉黛掩盖下的粗糙皮肤,那腥红的嘴唇包裹着的满口黄牙和那霸道和暴燥的个性顷刻间都将暴露无疑。如果你是个足够宽容、大度的人,兴许你会原谅甚至欣赏它的这种缺陷,理解它你会喜欢它,研究它你会爱上它,洞穿它你又会憎恶它。它简单和复杂的秉性具有使人目瞪口呆的同等效力。然而,生活在它的环抱下的一些人们的智慧比它更让人不可思议,因为许多时候他们即能一边屈服于它的秉性一边又爱憎分明。在天安门、王府井、东城、西城、海淀、朝阳,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这些天才们就走在其中,他们或者行色匆匆,紧张敏感,或者无所事事,满面怠倦。他们的目的地或是高楼大厦也或许地下旅馆。

    二零零零年八月份的某天下午,在朝阳区的朝阳路上,一个某院校导演系刚刚毕业、名叫秦朝的青年大学生正微低着头默默地朝他的住所,位于街道旁边某小区六号居民楼底层名为“红星”的地下旅馆走着。他蹬着一双灰白色的球鞋,左脚上的那只在大母指处已经开了胶,通过这段缝隙可以发现他没有穿袜子。天气相当闷热,或许那样能使他感到凉快些。他下身穿着一条破旧、发白的牛仔裤,仍能看得出来它曾经是蓝色的,上身是毫不时髦的衬衫,已经完全被热汗浸透,紧贴在身上。他头发蓬乱,架着一副宽大的黑边眼镜,满脸阴郁,眼神黯淡无光。有一个矛盾正滋扰着他,使他烦乱不堪:为什么自己,一个天才,会如此穷困潦倒。但这困惑没有过多地影响和占据到他的思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考虑,那是下个月的房租问题。他常常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把人生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担扰这鸡毛蒜皮的事情上面,因为对于人生,对于电影,对于艺术,对于生活,对于人民,对于国家,对于世界,对于全人类甚至全宇宙,他认为自己都有自己独到而深刻的见解,他应该把时间花费在为艺术和世界人民做贡献上面。然而生活并不如他所愿,仅房租问题就成了他巨大的精神负担。他走进怡福小区,距离地下旅馆的入口处越来越近。像过去任何时候每一次走这段路程时的心情一样,他开始感到阵阵难以理解的低人一等、屈辱之感。这种感觉即让他垂头丧气,又使他充满奋发图强、出人头地的动力。

    怡福小区位于朝阳路的中段,小区里有六座建筑风格和思想统一的二十八层居民楼,每座居民楼的底层都修有地下旅馆。它的附近有两所闻名全国的学校,一所是艺术大学,另一所属于语言类院校。学校的对面是片面积庞大且陈旧不堪的四合院居民区。半年前,艺术大学导演系毕业的大学生秦朝就住在这片居民区的某个四合院里,和二十个人同使一个水龙头,与两千人共用一个离那家四合院一里远的厕所。不用排队、等待、忍耐,搬进地下旅馆的第一天他就发现,方便时相当方便。在怡福、四合院居民区和厕所之间,布满了各种大小餐厅、饭店、旅馆、发廊及服装、杂货、洗衣、礼品店。因为紧挨学校,所以这些小店铺表面看上去常常是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兴隆,丝毫不受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恶臭和满地的纸屑、垃圾的影响。虽然地下旅馆里也有它阴沉腐朽的独特气味,也损害身体健康,但它决不会像走进四合院居民区的厕所附近那样,刺鼻的使人不能喘息。

    怡福小区六号居民楼底层的地下旅馆在最近半年里事端不断。三个月前,这家旅馆正归一对姓韩的年轻夫妇经营。他们来自山东,在家乡做过十几年的药品生意,历尽艰辛后成了远近闻名的富翁。朋友们和同村人的仰慕促使他们对自己在他们当中的名声和影响力有了更高的要求,于是鼓足了勇气携带全部积蓄来到北京城,期望闯出一番更大的事业。他们曾在公主坟附近开过一家格调高雅、规模庞大的餐厅,半年后因为不能再继续承受亏损而低价转让给了一个四川人。之后,他们搬到海淀区开了一家以山东小吃为主的餐馆,日营业额十分可观和使人满意。一年后他们开始做服装生意,不小心购买了一批数额巨大的假名牌,事业从此一蹶不振。他们曾多次试图卷土重来、东山再起,做过其它一些看似前程远大的生意,但结果只给了他们更多的认识、经验、教训和两个人所剩无几的财产。几年的闯荡虽使他们饱经沧桑,却最终喜欢上了这座在他们看来相当文明礼貌、道德高尚的城市。这种看法也是他们每年过年回家和朋友们、同乡人聊天时的重要话题之一。他们渐渐忘记了自己最初到这里的期望,没有了野心,把剩下的所有存款租下了这座旅馆,专靠房租生活。三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房东韩先生和他的房客大学生秦朝从艺术大学回来时心情相当不错,他们刚刚在学校的体育场上踢完一场足球比赛,满身是汗,正准备冲个冷水澡。韩先生从他那柔弱、不爱讲话的妻子手里接过一张纸念完后,脸色和眼神表明他的天塌了。他被旅馆的前任房东欺骗了,在法院的传票上他成了被告,如果官司打输,明文规定他将倾刻间一无所有。

    不久后,六号楼的地下旅馆换了新房东,韩先生和他的妻子似乎突然间就从他的房客面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新房东是个姓胡的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有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她接手旅馆的第一天便大张旗鼓地驱赶走了三位老房客。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想把他二百二十元的房租晚两到三天交,原因是他上个月发的工资要为他年迈的母亲治病,全部寄回了家。另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则是还没有收到儿子寄来的养老金。他们的处境虽然各不相同,但在胡房东那里得到的答复是一致的:晚一天少一分都不行!当第三位房客愤愤地问自己为什么被驱赶时,女房东把头扭到一边,淡淡地说:谁让你是河南人,我做生意有自己的原则,从不和河南人打交道。

    六号楼的地下旅馆分三层,有大小八十九个房间。一层的八个房间相对豪华,地板是古铜色木质的,墙壁呈浅蓝色,上面挂着几幅价值连城的外国名画的复制品。每间室内放着两张宽大的双人床,被褥、桌椅齐全,能看电视,可以打电话,配有卫生间,在白天甚至不开灯都可以进行室内活动,这十六个房间最优越的地方是它有窗户。虽然如此,却只有在每个周末才会有两三对关系不明的男女或者情侣,偶尔一对勇气十足的高中生住进来,翻腾一个晚上后,第二天清晨就匆匆离去。其它时间,它常常是空闲的。一层的房价从五百到八百一个月不等,日租有三十和五十两种,没有确切的房价,一切由房东对房客的身份、社会地位、生活状况的洞察能力决定。二层和三层的八十一个房间在胡房东赶走三位老房客的第二天晚上,除了二层和厕所对面的那间一点五米宽,二点二米长的小屋子还没有人租用外,其它的八十间已全部住满。

    不走出旅馆,在二层和三层想要看到阳光,是决没有可能的了。在一条条低矮、狭窄、曲折的走道上,倘若半分钟里没有人走过,感应灯熄灭,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个完全黑暗的地下世界。任何待在这里面的人,这个时候,都得用力跺脚,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整个空间被昏黄、暗淡的灯光笼罩着,阴森、压抑、闭塞、霉烂、酸腐、潮腻、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呆在里面,即使最没有心事的人也会无端端地阴郁起来。四周的墙恒散发着牢狱的气息,石灰随着时间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剥落,已完全分辨不出当初粉刷时的颜色。地面是水泥铺成的,呈现黑褐色,看上去总像是刚刚洒过水,加上年月长久,显得凸凹不平。二层和三层的房价最高的一间在二层的三十六号,六平方米左右大,月租三百八十块,加上每月的水、电费,合计约四百,租住的房客是一位东北口音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房价最低的那间在三层,距出口最远,二点五平方米,月租一百五。没有收到儿子养老金的老妇人被驱赶走后,第二天晚上住进了一位约摸五十岁的以乞讨为生的瘸腿老人。

    导演系大学毕业生秦朝三平方米大的房间在二层,紧挨着厕所。他无精打采地拉开通往地下旅馆的木门,走进了这个他认为死气沉沉、与世隔绝的世界。门外的燥热、喧哗瞬间消失不现,一股阴凉夹杂着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让他即感到舒服又觉得痛苦。他阴沉着脸,用力地跺了跺脚,震亮了过道上方的感应灯,也惊醒了在值班室椅子上坐着的昏昏欲睡的女房东。女房东恶狠狠地白了一眼这个沉默寡言、出入向来不和她打招呼的青年,打了个哈欠,若有所失地左右瞅了瞅后,开始看着柜台发呆。秦朝走下二楼,在自己小屋的门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两分钟,尔后打开门走了进去。他坐在床上,双腿微曲,两只胳膊平放在膝盖上,额头枕着胳膊,孤寂正紧紧地环抱着他。他闭着眼默默坐了十多分钟,突然开始脱衣服睡觉。

    在天才准导演睡着的当儿上,让我们暂先简单认识一下未来在他的执控之下的住在这座地下旅馆里的几个主角演员吧。想要把他们每个人住的房间的具体位置叙述出来,那确定是徒劳而且异想天开的,因为所有屋子的布局杂乱而毫无规律,所幸每扇门上都贴有门牌号码。对于那段时期住在红星旅馆却没有被提及的房客们,也请他们相信,这里决不是对他们的忽略,而是秦导演的这初舞台剧里的角色在那个时候和他们没在太大的关联。虽然如此,但这个思维即简单又复杂的准导演仍然坚信,在生活中和社会里他们仍然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主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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