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之后,父亲并没有立即带我离开村子,而是陪我在老屋住了很多个晚上。
有天晚上,他匆匆回来,说村子大队部将放电影,要带我去,前提是我得吃完两碗粥。我记得,那时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
听说这个消息,我内心里是高兴的,于是自见到他以来,第一次利索地全照他说的话做。
大队部距离老屋,大概有七八里路,都是些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电影结束后,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那次,他让我走在前面,而他跟在后面。
那时,我特胆小怕黑,总要疑心前方的黑暗里,会突然蹦跳出个张牙舞爪的魔鬼来。
所以,我胆战心惊地朝前走,不时还回过头来叫声:“爸爸!”听到我的喊,他会立即回应,语气明显惊讶。于是,我稍稍放心地朝前继续走。
我猜,他那时之所以让我走在前面,一定是因为胆儿比我还小。
我是说,我突然想到该给他一丝欣慰,毕竟他瘦了,也老了,而且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便是他。
很快,我们走上人行道――我在前,他在后,同样是夜晚。
我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乡间小路。我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很轻松。
“饿了吧,三儿?”
“不饿。”我没回头,继续走。
自然,有段路是沉默的。
“你在车站就看到我了?”我问身后的脚步。
“你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不在哪儿叫我?”
“我――”他吞吐。
“你总这样吞吞吐吐,累不累啊?”我又感到厌烦。
“三儿,我――”
“别说了,你还记得那次带我去看电影吗?”
“当然记得!你还记得啊?”
“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特胆小的父亲。居然让我一小孩走在前面的黑暗里。”
我以为,他会感到羞愧。或许,他还会停下脚步,好好自责一番。
谁知,他并步上前,一把拽着我的胳膊说:“你真记得啊?我那哪里是胆小,你想想,要是真让你走在后面,走丢了怎么办?”
除夕夜,年夜饭后,烟花在空中绚丽绽放时,我正躺在床上,因为感冒了。
父亲一直责怪自己,说之前不应该让我在奶奶的坟前被风吹那么久。但我示意他别再说了,然后接过他递来的冲剂一饮而尽。之后,我便草草洗脚钻进被窝睡觉。
不一会儿,父亲敲门进来,对着蒙着被子的我说:“三儿,他们说要打几圈麻将,你要不要玩会儿?”
见我久久不回答,他又轻轻拉上门,出去了。
客厅里,他们吵吵嚷嚷,大概是要准备打麻将。我的耳朵里,很快塞满了“吃”、“碰”、“杠”、“胡”的惊喜声。
不知怎地,他们用麻将敲打桌面时的声音,像是都敲在了我大脑神经上,使我头疼不已。我心生痛苦,感觉那惊喜声特别刺耳。
蓦地,憋足力气,我大喊一声:“声音小点儿!”
然后,我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又似暗喜,连客厅的钟摆声,也能从厚厚的墙壁间渗透过来。
对于过年,我早没了激情与热切,觉得不过是一种形式。
心怀各异的所谓亲人,还有必要将他们捆缚在一起,虚伪地说些看似美好,实则荒诞的祝福吗?离心的箭,还能回头吗?
比如,大哥二哥喜欢将高就与发财放在一起说:“等咱三弟将来高就了,发财根本不是问题。”
再比如,大嫂二嫂更愿意替我的婚姻操心:“三弟再回来时,一定能给咱家带来个漂亮的弟媳。”
我记得,在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外出流浪时,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从没把他们的话当回事儿,反而听出他们心里的快意――这个小破孩子终于受不了了,要走了,真不错。
至于他们说的弟媳,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带回来的,连基本的愿望都没有。
何况,小邵是如此清纯可爱,我会把她带进这片泥泞的沼泽吗?即使她愿意,我也不会答应。当然,这是后话。
不过,这次回来,他们对我的态度似乎改变了不少,眼神都温和了很多,尤其是那个我从不正视的女人。
回来的当天晚上,等待我的,果如小邵说的“一桌丰盛的晚餐”。
一见我进屋,大家赶忙从桌边站起来,脸上堆的全是笑。
大哥先说话了:“三弟啊,回来了呀?我们就等你开饭呢。”
大嫂跟着附和:“是啊,就等你回来开饭呢。”
二哥最性急:“那就别罗嗦了,咱开饭吧,我都饿坏了。”
WWW.soudu.org二嫂立即给他一白眼:“什么人啊?尽知道吃!”
接着,大家一起笑,我也跟着笑。
那女人正系着围裙忙碌着,头也不回地说:“听你爸说,三儿要回来,我特地去买了些黄鱼。你爸说了,咱三儿最喜欢吃椒盐黄鱼。你们先吃着,我马上就做好。”
我听见半死不活的黄鱼在油锅里说:“别信她。你是不喜欢吃我的,而喜欢吃大块的红烧肉。”
我可不会因此就受宠若惊,虽然从未享受过这样的优待。我无法忘记父亲第一次把我带进这个家时,她说让我喝西北风。
席间,那个女人又笑盈盈地眯着全是皱纹的眼睛说:“听你爸说,咱三儿现在都是总经理助理了,真不错,我们家三儿是要出息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于是,我朝父亲看了一眼,责怪他多嘴。而他像犯错误似的,立即把头低下去。
是有那么一次,我在电话里跟他说,已经不再漂泊展转,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助理。这样告诉他的本意,是希望他别再一打电话就询问我在哪个城市――我现在还行,不必总为这唠叨个没完。
后来我又想,也许正是父亲把这个近况告诉了他们,才换来一桌丰盛的晚餐。要不然,怎么可能呢wWw.?
那女人总要问这问那,满脸慈祥,使我很不习惯,也包括二哥:“我说咱妈话也真多!”
“你个小王八蛋,老娘说几句,你就烦了?”那女人不高兴了。
父亲赶忙站起来:“好了,好了,三儿刚回来,都安静吃饭。”
“三儿三儿地,叫得多欢啊!我们三儿今天可是贵客啊。”大嫂不满地说。
“你一外人,罗嗦什么啊?”大哥训道。
“外人?谁是外人?你今儿把话说清楚!”
“啪――”
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狠狠地朝大嫂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二哥在喊:“三弟,吃完再走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