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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弯弯曲曲进站时,我又想到村子里那些斗折蛇行的乡间小路,那里有我和奶奶,还有狗子的欢乐。
可我现在不是要去那里,而是去父亲居住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里,有我称他们为大哥、二哥、大嫂、二嫂的人,以及一个父亲曾让我叫她亲妈而我却从不正视的女人。
我很怀疑父亲年轻时的眼光,疑心他那时被某种冲动控制住了,所以才看上那个女人。或许,他一直在后悔,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他曾跟我说:“你妈妈跟一个男人跑了,所以以后别再问了。她是一个给我们带来耻辱的女人。”
当然,他是在奶奶去世后,才对我说这番话的。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有父亲的人,并不是别人说的杂种。因为奶奶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头说:“你亲爸终于回来了,以后你要跟他过,奶奶老了,快要走不动了――”
她说这句话时,我正在上村小四年级,居然没哭。
后来,我便被父亲带回城里,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是你亲妈,快叫,快叫啊――”父亲焦急地说。
她穿着花格子的确良衬衫,卷着一只裤脚,还算正统。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是,她嘴唇肥厚,而且涂了些唇油,周身透出一股劣质雪花膏的香味。仅第一眼,我就腻烦了,而且要呕吐。
所以,我并不理会父亲的话,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我只相信奶奶说的话,奶奶说我的亲妈死了,她只跟我说亲爸回来了。
然而,那女人不高兴起来:“小破孩子,给你脸,却不要脸。爱叫不叫,老娘还不认呢。今儿,你爷俩就一起出去喝西北风吧。”
说完,她扭着两团并不对称的屁股进屋了。
父亲自然不会真的带我去喝西北风的,因为我怎么都是他亲生的儿子。他把我带到附近的一家小面馆,要上一大碗面条,外加一盘青椒炒鸡蛋。那顿饭很不错,他看,我吃。我吃得挺香,尽管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要我学会乖巧。
打那以后,我就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可以说,这个家里没人把父亲说的话当回事儿,也包括我。
谁又把谁当回事儿呢?
但是,那些都是陈年旧事,风一吹便要散去。眼下,我已经踏上了这座城市的土地,那么一切顺其自然吧,反正年初,我很快会离开这里。
街灯初上,整个街道上仍然车水马龙。与几年前不同的是,车站西面多了个巨大的实体雕塑,呈球状,也可以管它叫“日”形,或“蛋”形。不过,它气派宏大,俨然已经成了这座城市标志性建筑,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猥琐。东面有座正在施工的高架桥,有民工在披星戴月地忙碌着。不远处似乎还多了座花园广场,一大群人团聚在那里,像是集会或跳广场舞。
但我没心思细看这座城市的变化,因为我饿了,相当饿。
火车上,那些影像交替出现时,我干脆睡觉,并没有吃什么东西。何况,那些恹恹欲睡、面如死灰的脸孔,也叫我吃不得、咽不下。
我很想找到父亲当年带我去的那家小面馆,可在印象中的地点兜转了一圈后,这种想法被宣布落空。于是,我想起来――几年前,在我还未离开这里时,它好像已经关店了。
正要寻思着去哪家小餐馆填饱肚皮时,小邵打来电话。
“亲爱的,你到家了吗?”
“还没有,不过快了。”
“那边怎么这么吵?”
“我出站了,正在街上,寻思着吃点什么。”
“你直接回家不就得了吗?难道你爸没给你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
“呵呵,”我笑了笑,“你到家了?”
“是啊,早到了。你也真是的,一直都不给我电话,真让人担心。”
“你这不是瞎担心嘛!我一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也不一定哦!夜晚的路上,常有狐狸精出来勾魂的,哈哈――”
挂了小邵电话,我终于物色好了一家还算整洁些的餐馆,正要迈步进去,身后传来一个颤悠悠的声音:“三儿,跟我回去吧,我给你做好饭了。”
我转身,惊愕地看着他。
几年不见,他瘦了,几乎小了一圈――他老了。那套警服,穿在他身上,显然已经不合身,松松垮垮的,有些不伦不类。曾几何时,我在梦里因它而骄傲――我是警察的儿子。可一觉醒来,所有的骄傲全没了,消散尽尽,反而生出了怨恨。
我料想他跟着我,已走了一段路。因为之前,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身后有人盯梢。可一转身,却什么也wWw.没有。也许,那是他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吧。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说:“好,我们走吧。”因为如果我不说话,那么我们之间的沉默会持续很久。再说,我实在无处可去。
父亲很高兴,居然掏出包烟来,递给我说:“喏,给你,一直留着等你回来。”
我看了一眼,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那是包精品国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你自己留着抽吧,我有。”
接着,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很快拆开烟,捏出一支来:“那就抽一根吧?”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是在乞求――乞求他的儿子抽一根烟。可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里,除了乞求还有什么。
应该说,在一刹那间,我的心是惊动的。
我们这是谁跟谁啊?警察与土匪吗?太不可思议了。不仅如此,只要留意到那幕情景的人,是绝对不会想到那两人竟然是一对父子。
但我仍旧没有接:“说了,你自己抽。”
更大的失望从他脸上显露出来,我想他有些沮丧了。他收起烟,故作轻松地说:“我们打车回去吧。”
“不,我们走回去,”我回答说,看他又要默不作声起来,又加了一句,“反正也不远。”
“什么?”他问,似乎没听清楚,因为刚才一阵汽车鸣笛声盖过了我说的话。
“我们走回去,像以前那样。”我冲他笑了笑。
“以前那样?”他想了想,自语道。
似乎,他的记忆在退化,反应都迟钝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起来了:“哦――好,像以前一样。”
他也冲我笑了笑,然后侧过身来,给我让道。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