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洪文珍一个人徘徊于这条幽径,想着心事。她母亲前几天刚去世,她回了一趟大平乡谢家村谢叔叔的家。谢叔叔与她母亲的关系她隐约知道,她一直猜想着他们是假夫妻,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谢叔叔与她母亲住过一间房。她知道,母亲心里一直守着一个男人,母亲为了这个男人吃尽了人间苦,母亲“嫁给”谢叔叔,是为了让她能好好念书。谢叔叔是个好人,他待她像亲生父亲,她从心底里感谢叔叔。母亲死后,谢叔叔对她的关心更加无微不至。前天,是谢叔叔将她送回学校的,他临走时还给了她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洪文珍这时又想到她那未曾谋面的爸爸,尽管母亲将她爸爸美化得如何如何的好,可是在洪文珍的心里,他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远不如谢叔叔,她此时恨死了她爸爸。可是,不知怎的,她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人,在心里想像着他的个头,他的容貌,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
就在这一天的黄昏,洪源来到了承德县一中。因为是傍晚,洪源没有去教学楼,而是打听到洪文珍住的女生寝室。他按管理员的指点找到了洪文珍住的608号房间。洪文珍不在,房间里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在打扫卫生。女孩见洪源后,很爽朗地作了自我介绍,她说她是高一(18)班的班长,还是洪文珍最要好的朋友。她说洪文珍出去了,可能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女孩问洪源是洪文珍什么人,洪源回答说是她的叔叔。女孩停止了打扫卫生,瞪着水汪汪的眼眼看着洪源,然后热情地给洪源让座。女孩问洪源:
“你是她叔叔,那你肯定知道她爸爸?!”
洪源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无法回答。
女孩并不因为洪源出现窘状就放过他,追问:“你不就是她爸爸的弟弟吗?”
洪源满脸通红,说:“是的,但我一直住在外地,十几年没有回老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
女孩若有所思:“哦,这还差不多。其实,洪文珍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亲生爸爸呢!”
女孩不经意的话,却让洪源感到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一样难受。洪源想通过女孩了解些情况,便说:“那她想见到她爸爸吗?”
女孩像个大人一样,长叹了一口气说:“怎么说呢,她从小被她爸爸抛弃了,和她母亲相依为命,吃尽了人间苦头,她多次跟我说,她恨死她爸爸了,她说是她爸害了她母亲,每次说到她爸的时候,她都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每次从她的话语里又都能听出她对父爱的渴求,每次都能从她的泪眼里看出她对父亲的期盼……”
洪源在流泪。
女孩停了停,问:WWW.soudu.org“叔叔,你哭了?”
洪源擦了擦眼睛,说:“要是她现在能见到她爸爸,她会怎么样呢?”
女孩望了洪源一眼,然后说:“这很难说。要是换了我,我就死活不会认了这样一个爸爸,她爸爸太自私了。”
洪源说:“你怎么知道她爸爸自私呢?”
女孩有点激动起来:“说他自私,还算便宜了他,只顾个人幸福,不管妻子、女儿,你说,这样的人还不自私吗?我看他简直就是一个混蛋!”
洪源被女孩“骂着”,不知说什么好。他见女孩还在生气,便说:“你能带我去见你们的班主任老师吗?”
女孩说:“当然可以!”说着,带着洪源出了女生寝室。
洪源跟着女孩来到教师宿舍。他不去直接找洪文珍,是担心女儿不接受他,他想得到老师的帮助。女孩非常负责地将洪源带到李老师的家门口才离开。洪源谢过女孩后便敲响了李老师家的门。开门的正是李老师。洪源一跨进门,便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位李老师竟然是他的高中同学李谦益。
两个人都在这邂逅中惊愕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李谦益抱着洪源在他背上着实地捶了好几拳,洪源也久久握着李谦益的手不放。
wWw.李谦益叫爱人重新炒几个菜,他要款待这个近二十年不见的老同学。可他爱人为难地说,家里没有象样的菜了。李谦益便拉了洪源出门,上了全镇最高档的酒馆―――兴德酒家。
李谦益很奢侈地要了一间包房。屁股还没坐稳,李谦益就说:
“来!洪秀才(洪源在高中时,由于文章写得好,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拿到班上来朗读,所以在同学中得了一个‘秀才’的雅称),你先说!”
洪源望着激动中的李谦益问:“说什么呀,没头没脑的。”
“这还用问,说你的经历呀!快说,可不能隐瞒哟!”
于是,洪源讲述了他高中毕业以后的情况。工作经历重点突出了经营建筑装修材料公司时当老板的辉煌,女人方面则重点讲述了他的结发夫妻梅媛媛,以及他的情人(暂且叫做情人吧!)万芳妹。尤其是说与万芳妹的故事,洪源是声泪俱下,细节不漏。
洪源的故事让李谦益感到震惊。当听到洪源说万芳妹的故事时,李谦益差点吓晕了,他在心里反复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脑海里却浮现出他与万芳妹的历历往事――
时间在一九七八年,地点是南方师范大学中文系七八级(4)班。这是李谦益考取南方师范大学上课的第一天。那天下午上完课回宿舍的路上,一个走在他前面的漂亮女生突然蹲下来呕吐。李谦益出于对同学的关心,很热心地将那位女生送到了医院。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送,却送出了一段让李谦益刻骨铭心的浪漫故事。
那个女生就是万芳妹。检查以后,医生告知她怀孕了。万芳妹闻此消息如遭五雷轰顶。可是,她只能一个人承受着这种痛苦,她没有把这消息告诉任何人。
这件事以后,李谦益算是认识了万芳妹。因为是老乡(同一个省份的),李谦益与万芳妹很快就成了朋友。李谦益对万芳妹有着特别的好感,她的天资国色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李谦益。每天下课后,李谦益都都会与万芳妹一同去食堂,一同回宿舍区,一同在校园里散步。每逢星期天,他们又会成双成对去逛街,去购物……很快,李谦益与万芳妹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李谦益深深地爱上了万芳妹,万芳妹也对李谦益不是一般的热情和友好。然而,李谦益却发现,每当他对她表露爱情的时候,万芳妹却总是有意回避,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李谦益是个敢于大胆追求爱情的人,他见万芳妹回避他,便给万芳妹写了一封他自称是“爱情宣言”的长信,在信中倾吐了他对万芳妹的爱。就在他将“爱情宣言”交给她的第二天,万芳妹对他坦露了心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万芳妹约他来到了本市青山湖公园。李谦益清楚地记得,那天是阴天,天空布满了阴霾,天气阴冷阴冷的。就在公园的一条长木椅上,他与万芳妹默默地坐着,很久都没有说话,气氛好像有些紧张,李谦益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往日见了万芳妹的激情像是奔腾的江河结上了厚厚的冰层,顿失滔滔之势。他不敢说话,只是提心吊胆地等着,像是罪犯在法庭上等着法官的宣判那样让他紧张。不知过了多久,万芳妹流着泪说:
“谦益,你对我的好,我心里知道,可是……”
李谦益紧张地跳了起来:“别说了,没有‘可是’,我对你的爱的真诚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李谦益急得没有词儿了,他扒了自己的上衣,袒露出胸脯,“万芳妹,你看看这,你已经被我永远永远地装在这里了,如果说,我这个心脏是一个国家,那么这个国家就只有两个公民,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万芳妹,你看看这再说‘可是’吧!”
万芳妹已是泪流满面了:“可是……”
李谦益吼了起来:“我说了没有‘可是’啦!”李谦益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万芳妹,吼过之后又没词儿了,“总之,总之我对你的爱,是前无古人可比,后无来者可追!”
万芳妹抽泣着:“我心中已有别人啦!”
李谦益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瘫坐在木椅上。他担心万芳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猜出了万芳妹会说出这句话,可他就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不敢看那铁定的体检结果一样,他就是千方百计地想阻止万芳妹说出这句话,可是,万芳妹还是说出来了。李谦益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着让人拉出去枪毙。
万芳妹继续抽泣着,说:“我对不起你,你对我的这份情谊我会永远牢记在心的,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爱,我已与我心中的那个人有了爱情的结晶了。”万芳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飞出一片红晕。
李谦益的痛苦中又掺进了些许惊讶:“你说什么!”
万芳妹平静地说:“还记得那天去医院吗?”
“当然记得。”
“那天去医院检查,医生已告诉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李谦益表现出十二分的惊讶。
“我怀孕了。”万芳妹坚定地重复着。
李谦益看着平静而又坚定的万芳妹,又吃惊又充满疑惑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事情的后果?”
“开除学籍。”
“你知道还装着无事的样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要这个孩子!”
李谦益感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深爱着那个人的,看样子,她已准备为他牺牲一切。但李谦益还是想劝劝她:“我们有幸赶上了这趟我们这一代人高考的末班车,你怎么不珍惜呢?”
万芳妹说:“我把这次读大学的机会看得同生命一样重要。”
李谦益说:“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拿掉这孩子呢?”
万芳妹说:“小孩是我和他爱情的结晶,我把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李谦益无话可说了,他不再痴想能够获得万芳妹的爱,他看到了那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他嫉妒那个人。他也不想再劝说她,他知道面前这个女子对那个人是铁了心的,是万匹马力也拉不回头的,他看到了真正的爱情的力量,他终于体会到了真爱是能为对方牺牲一切的……
就在那次公园相会后的约一个星期吧,万芳妹的事还是被传出来了。那个为万芳妹做检查的医生是他们班一个同学的表姐。学校知道这个事情以后,要立即开除他的学籍,是班主任为她苦苦求情,校方才同意保留她的学籍,条件是必须立即拿掉这个孩子。可是,万芳妹却死活不肯,一天,万芳妹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南方师范大学。此后,李谦益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谦益,你在想什么呢?”洪源说完了自己的经历,看了看陷入了沉思的李谦益说,然后举杯将半杯白酒一饮而尽,脸上写满了愁苦。
“哦,哦,”李谦益勒住思想的野马,迅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没想什么,我在被你的故事感动着呢!”
洪源放下酒杯,斟酒:“是我害了万芳妹。”
“万芳妹后来找过你吗?”李谦益问。
“她来L市找过,我只是前些天才知道。我原来还认为万芳妹读了大学就把我甩了,我还一直怪着她呢,我当时真是昏了头了,我真该死!”
李谦益觉得万芳妹的命运太残了,要是他知道万芳妹后来的情况是这样,他一定会娶了万芳妹。李谦益后悔莫及,低头不语。
洪源从痛苦中挣扎出来,说:“谦益,该你的了!”
“该我的什么了,没头没脑的。”李谦益说。
洪源说:“该说说你的故事啦!”
“哦,”李谦益笑了笑,“你真把我弄糊涂了――我的经历很简单,二十来年,一直是作直线运动,没有曲折,没有波澜。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种田,后来逢上了恢复高考制度,幸运地考取了南方师范大学……”
“你等等,等等,南方师范大学?不就是万芳妹就读的那所大学吗?”洪源急切地问。
“对,就是那一所大学。”李谦益不想说出自己与万芳妹的故事,“我们还是同一个年级,但很可惜,我们不认识。”
“你当时就没听说过万芳妹的事情吗?”
“当然听说过,当时满城风雨,我们还常常骂她心上的那个人,骂他作孽,骂他混蛋!”
洪源低头不语。
李谦益继续说他的故事:“大学毕业后,我就分配在这所中学任教,直线运动变为了原点运动,直到今天。”
洪源说:“你的经历是看似简单,简单的背后反映出你的人生一帆风顺,不像我,颠沛流离,灾难重重――你能帮帮我吗?”
“帮什么?”李谦益知道他指的是洪文珍的事,仍故意问。
洪源叹了一口气,说:“我想尽尽父亲的责任,弥补些我的过失。”
李谦益端起酒杯,与洪源碰了一下,自顾饮完了杯中的酒,倒酒:“真没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居然是你的女儿!”停了停,“秀才兄啊,你确实要尽尽你做父亲的责任啊!”
洪源担心地说:“我就怕文珍不接受我啊。当然,现在有了老同学你,我还是有信心的!”
李谦益望了一眼洪源:“你也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你对洪文珍的伤害也太深了,这孩子很倔。”李谦益现出为难的样子。
洪源又举杯喝了半杯白酒,请求李谦益:“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一回。”
李谦益说:“我没有说不帮你,你要给我时间,也要给洪文珍的时间,这心灵上的疙瘩需要时间才能解得开。”
洪源说:“你这学文的都是思想家,你的大学没白念。”洪源开了句玩笑,算是苦中作乐。
李谦益笑笑说:“你抬举我啦!要人家的时候就哄人家,不要人家的时候就把人家晾到一边,还没改你那臭脾气。”
洪源也笑了,两人都高兴了些。李谦益举起酒杯,说:“来,忘了那些烦心事,为咱们同学重逢,干杯!”李谦益是叫洪源忘了那烦心事,实际上也是他自己在痛苦中挣扎着。
洪源立举酒杯,应和:“对,为了咱们的重逢,干!”
那晚,两人酩酊大醉,直到酒店老板派人把他们送回家,那酒店老板认识李谦益。
洪源就住在承德县城国风旅社,等待着李谦益的好消息。
一个星期过去了,李谦益用尽浑身解数,将洪文珍的工作做妥了,洪文珍同意见她的父亲。这天,李谦益将洪文珍带到家中,并约好了洪源。洪源与洪文珍的相认场面确实很感人,那孩子将那十多年来的怨恨、思念化为了滂沱的泪水,洪源更是泣不成声,父女俩久久地抱头痛哭,将李谦益夫妇都感动得潸然泪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