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母亲把我们抚养长大的。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还很年轻,不过三十岁左右,加上平时看上去见小,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虽然挽起了头发,依然看上去像个小姑娘一般。
但是,就是这样的母亲,却回绝了所有提亲的媒人,决意把我和哥哥抚养成人。
有一日,母亲哄我睡觉以后,又一次接待了做媒的人,我那时候就睡在里屋,并没有睡着。
所以竖起耳朵听了。
“孩子还太小了。”母亲在屋外小声地说,好像很羞愧地在为自己辩解着什么似地:“不看到承云和芸儿长大成人,我不会安心的。”
“他们是老爷留给我的一点点骨肉,我要照顾好他们。”
我这个时候,睁开眼睛偷偷去望,只看见母亲的一个小小的背影。
大概因为过于操劳了,她微微地不以为意地驼着背,平整的旗袍领子下面,露出一截雪白柔软的颈项来,衬着黑硬的头发挽成的云鬓――云鬓上插着一颗很大的珍珠,微微地闪光。
很多年后,想起母亲来,她年轻的面目已经非常模糊了,但是,我总是会想起那天看到的那段雪白的颈项,衬托着乌云一般的头发。
我很喜欢母亲的那颗大珍珠,母亲许诺:“等芸儿出嫁,这个便是嫁妆。”
只是我都不太相信,因为这样的东西,通常都会有母亲传给儿媳。
母亲吃吃地笑了,笑了很久:“小丫头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这个时候,哥哥就会逗我:“如果到时候你求我,我便让你嫂子把这个给你。”
我撅嘴:“谁要求你。”
那是哥哥在家里呆的最后一年,后来,他便出去留洋读书了。
我们家只有他一个男丁,如果他不能支撑起门户,家产也好,房子也罢,我和母亲都无力保住。
特别母亲,据说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虽然外貌如何揣度,都看不出和这个地方的任何有什么区别,但是据说,母亲的祖国的确是叫做“日本”的。
这次哥哥要去留学的国家也叫做“日本”,母亲在哥哥出国前,彻夜不眠地为他准备行李,然后,又写了一封长信,据说是要给我在日本的外婆,请娘家对哥哥多方照顾。
“你哥哥和你父亲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母亲说起来,眼睛便闪闪发光。
后来我才知道,她和父亲是在某次宴会上一见钟情,然后一路私奔回了中国,以至于外公外婆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
不过母亲从来没有提过,在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她便是一个泰然自若,做事爽利,满口方言的普通女人。
最多,就是那雪白的皮肤,和那柔软的态度,有一些些与众不同罢了。
不过,这不过是个温柔些的普通母亲而已。
哥哥出发的那天,雷雨交加,本很不利于行,但是为了赶船,却非走不可。
母亲这个时候,交给哥哥一副簪子――居然和她头上的一模一样。她让哥哥拿这个当信物,去找外婆帮忙。
我恍然大悟,难怪说要给我,原来是成对的,母亲大概一开始就想好了,我稍微有些放心,总觉得将来能得到一个也好。
后来便是和哥哥长达三年的分别。
虽然是女孩,但是母亲却坚持把我送进学校,同样也需要三年读好中学,然后,母亲说,要把我也送到日本读什么女子大学。
也就是说,我和哥哥,又是同一年回到了家里。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的事情。
哥哥居然回来得比我还早。
我到家的时候,他正在在院子里面洒水。
穿着白色的背心黑色的裤子,个子长高了不少,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哥哥了。
我开始有点迟疑。
只是哥哥看见我便放下水勺,笑嘻嘻地走过来:“芸儿回来了啊。”
我看着他:“头发变长了。”
哥哥揉着头发:“那边剪头总不是非常方便。”
我把手背在后面,总觉得有些不很自在。
哥哥的长相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嘴下多了一全淡淡的青色,偶尔有没有情理干净的胡渣。
但是,我却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母亲闻声,从里面出来,扶着门招呼我们进去。
我赶快跑了过去。
母亲笑着摸我的头,露出细细的眼纹:“芸儿长大了。”
3年的时间,足够我长大,可是,却并没有给母亲留下什么痕迹。
她还是那样,穿着旗袍,戴珍珠簪子,依然有些微微的驼背。
“今天戴了这个,恐怕马上又要下雨了。”哥哥走过来,说道。
“哎?说什么傻话啊。”母亲说。
哥哥笑嘻嘻的并不接话。
后来我才听哥哥说了原因。
那是我到他房里,去拿礼物的时候的事情。
“你知道么,这个被我同学叫做‘龙珠’。”
哥哥指着母亲给他的珍珠簪子说道。
“只要一拿出来,就一点会下雨哦。”
“那算什么,雨总是要下的么。”凡是哥哥说的话,我依然总忍不住顶一下嘴。
“不止是那样。”哥哥神秘地说“龙会出现。”
龙?
我摆出不相信的架势。
“那边也相信龙的。”哥哥解释到,“这个事情是真的,同学亲耳听见有龙在屋顶上翻滚的声音。”
“那只是打雷的声音吧!”我依然不信。
哥哥笑了。
哥哥只有笑起来,嘴角微微地弯起,形成小小的秀气阴影。
哥哥只有笑起来,和母亲像,那也是我最不像母亲的地方,那种揣着秘密的笑法,让人看了如万蚁挠心,忍不住问下去。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我也听到了。”
“那是打雷的声音吧!”我还是不信。
“雷不会在隔壁响起来吧。”
“哎?”
“就在我住的房子的隔壁。”哥哥说,“我听见龙在隔壁翻动的声音。”
“雪白的龙……”哥哥说,“长着黑色的鬃毛。”
“你又在胡说什么啊。”
哥哥但笑不语,伸手去翻行李,抽出一个卷轴。
“这又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你看就知道了。”哥哥说。
我展开卷轴,卷轴上有个女人,穿的层层叠叠,垂着头发,耳边插着一朵殷红的大花。
“好看么?”哥哥问。
又给我看一套漂亮的五彩缤纷的衣服,白底上面,有秀气的蝴蝶和花朵点缀的小牛车。
我认出是和服,母亲也有好几套,只是从来不穿而已。
“这套衣裳给你,袖子长得能拖到地上,专门给你这样的小姑娘穿的。”
这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穿啊,我心里想。
我点头,指着图上那花
“这是什么花?”
“叫扶桑花。”哥哥解释到。
“真好看。”我说。
“等你去了,我带你去看花。”
我撇嘴:“你哪有这个时间。”
作为长房长男,偶尔回国省亲,哥哥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结果在家里住了一夜,便跑到乡下老屋去应付那些亲戚,因为祠堂也在那里,非去一趟不可。
我和母亲没有去,母亲是称病,其实是懒得走动,而我,虽然有心跟着去看看热闹,但是却是和朋友约好了,要去朋友的别墅去消夏,消夏是假,其实是去参加舞会,这个可是我期待了好久的。
哥哥比我早走几天,于是我便缠着哥哥把那珍珠簪子借我几天,哥哥犹豫了,便还是答允我了,只是叮嘱我不要弄丢,最好也不要在家里戴着,让母亲看到,我满口答应下来,哥哥嘱咐完就赶快出发了,乡下离这有段路,如果不想路上停,就要赶快。
虽然只是借,但是拿到珍珠簪子还是让我欣喜不已,跟着想起哥哥送的那套外国衣服,一时兴起,也不管热不热,干脆就准备穿了那衣服让朋友好好羡慕一番,争取在舞会上引入注目去。
求着母亲帮我穿衣的时候,让母亲发现了头上我的簪子,结果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哥哥大大咧咧,担心东西传不到我未来嫂子手上怎么办呢。
我完全忘记了哥哥的嘱咐,和那个关于“龙珠”的对话。
结果那一夜,居然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半夜的时候,我被凄厉的吼叫声惊醒。
那晚也叫奇怪,其他人居然都睡得哪么沉,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听见那嘶吼声一般。
侧耳听去,好像有某件屋子里面,家具被剧烈摇动着,发出孔咚孔咚的毫无规律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奇怪,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想不到找人啊什么的,自己披上衣服就询声找去了。
周围黑暗一片,只有哥哥的房内闪闪烁烁。
可是哥哥那晚明明已经去了乡下了呀?
我好奇地凑上去,却看到了奇异的场面――
一条周身发着莹光的白龙,长着黑色的鬃毛,一边嘶吼着,一边在哥哥的床上翻滚着――怎么说才好,说是翻滚并不准确,与其说是翻滚,不如是在呜咽着哭泣一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虽然害怕得寒毛倒竖,却也没有大喊大叫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后,回到自己屋里。
第二天早上,看到母亲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我忍不住怀疑自己昨晚是真看到了什么了,还是听了哥哥的怪话做了奇怪的梦。
“叫声?什么叫声?”母亲奇怪地问,“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母亲自称睡眠浅,如果有声音不会听不见。
这个我相信,我和母亲的房子隔得老远,可是我偶尔傍晚弹个琴,第二天都会被她说老半天。
我安慰自己,我看到的不过是个梦。
可是第二天,我又听见了同样的吼声。
这次我再没有胆出门一看,只是掐了一下自己,生疼。
我没有心情去度假了,只想挨到哥哥回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一个星期以后,哥哥回来了。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看见了龙。
可是哥哥听了,却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不是也看见了么?”我对他有些生气。
“傻妹妹,我是逗你玩哪!”
“那个隔壁有龙打滚,不过是同学骗我的而已,后来我才发现,是他带了外面的游女回来鬼混。”
“游女?鬼混?”我反问。
他挥手:“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
哥哥从箱子里面又取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给你玩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谁稀罕。”我撇嘴。
我突然想起,指着那被哥哥郑重其事地挂在房子里面的画:“这个女人也是游女咯?”
“那只是一副画,什么游女不游女的。”哥哥有些尴尬地显出心虚的不耐烦来:“小孩子家就知道胡说八道。”
“那还不是你告诉我的?说说在乡下怎么样?”我想继续问下去说不定哥哥会生气地赶我走,就转了话题:“好玩么?”
“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无非就是说我和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了。”
“是么?”我凝视着他,“好像是有点。”
“何止是有点,母亲也说我像的。”哥哥有些骄傲地说。
“母亲什么时候说的啊?我怎么不知道?”虽然听过,我却故意挑衅。
“去去去!”哥哥可能是生气了,脸突然一红。
可是即使哥哥回来了,那声音却依然没有停止。
那嘶吼声和那把家具摇来摇去的巨大声音,依然每夜不停。
可是不管我怎么问,母亲和哥哥却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芸儿,你到底做了什么怪梦啊?”母亲忍不住地问道。
哥哥却一副来了兴趣的样子:“说不定真的是龙呢。”
哥哥细数开始分析:“小说里面不是经常有龙掉在人家家里的故事么?”
可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呢?
这件事情我实在想不通。
母亲决定和我一起睡。
“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就立刻摇醒我。”母亲说。“这样就知道到底是不是梦了。”
的确是个好办法。
半夜,我依然被吼叫声惊醒,睁开眼睛,却发现并不在自己的身边,房间仿佛被洗劫过一般,我上灯定睛一看,哥哥送我的那件和服被拖了出来,被人撕成了丝条!
母亲,母亲呢?
我惊惶起来。
不管门外的声音有多恐怖,我都决定硬着头皮去哥哥那里一趟,寻求帮助。
房间远远看去,依然如我第一次所见一般忽明忽暗――真奇怪,哥哥回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果那条龙依然盘踞在那屋子里面,WWW.soudu.org哥哥怎么会不知道?
我凑上去一看,却只看见一条蠕动的白龙,远看和蛇也并没有区别,甩动着凛然的黑色鬃毛,无声地wWw.缠绕着哥哥。
哥哥睡得很熟,莹白的龙身,映着哥哥的睡颜。
我发誓,我连呼吸也摒住了!
可是那条龙,却仿佛发现了我一般,拉长那雪白的颈项,回头向我的方向看来,它的角上,赫然戴着一朵红色的扶桑花!
我惊吓之余,转身就走。
明明应该受到很大惊吓才对,可是我竟然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母亲在身边睡的正香。
看见满地被拖得一塌糊涂,还大惊小怪了一番。
“昨晚你果然听见了什么了吧?”母亲严肃地问我。
我摇头,我已经不知道我看见的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暑假还没有结束,哥哥就决定提前会日本去。
临行前他对我说:“簪子就送给你吧。”
我还在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大方,这个时候哥哥告诉我,让我千万不要告诉母亲:“我决定这次去日本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一把抓住哥哥的手:“你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我凝视着哥哥。
哥哥也看着我,眼神变了。
哥哥说,他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是梦见了母亲和我。
那是什么样的梦呢?
哥哥没有告诉我。
哥哥果然如他所说的,去了日本以后就和外婆一家,和我们家失去了联系。
说也奇怪,哥哥一走,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是因为这个受到了打击,母亲一病不起,拖了几年,很快便去世了。
母亲去世是一个冬天,她的死是早上发现的,她平静地躺在床上,枕边,放着一朵娇艳欲滴的大红花。
我认得那是叫做扶桑花。
这朵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这个花开在夏天,绝不该在冬天看到,即使有地方开放,也绝不是这里。
后来过了几年,我到了日本,读了女子大学,外婆家终于找到了哥哥。
找到的哥哥已经是弥留之际,他骨瘦如柴。
也不知道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竟把自己弄到这样的田地。
他看见我时,眼中一闪,抓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一酸,知道他认出我来。
哥哥走的时候是半夜,半夜的时候,我又一次听见那久违的吼声,惊醒的时候,哥哥已经安详地去了。
只是枕边,也多出一朵扶桑花来。
扶桑花系在一张色纸上,我展开来看,大致能看懂,是小野小町的一首和歌。
“思ひつつぬればや人の?えつらむ
?としりせばさめざらましを。”
意思是:“梦中如知身是梦,愿伴君侧长不醒。”
这次的吼叫声,我总觉得和以前的听到的稍有不同,显得长而悠远,很是动听。
可是,不管是母亲和哥哥死前的扶桑花,还是我少女时期看到的哥哥屋中的龙,究竟是什么呢?
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依然不知道。58xs8.com